她從來沒有問過阿默的來歷,就像阿默也從來不問她的。他們之間似乎根本不需要提到那些東西,只要知道彼此的重要性即可。然而此時,在她腦中裝滿辛眉記憶的時候,在那些複雜扭曲的往事中,在現在詭譎的情勢下,在未來可能更多的混亂和危險裡,她卻不得不去思量。
是的,辛眉本名楊歆眉,是前朝肅寧王之女。肅寧王傷重不治而死,她的母妃爲了保她活命,選擇了殉情自盡。留下她孤零零一個,面對着王妃的冷酷對待。七歲那年,她帶着應殘秋翻過蒼山,逃到北耀皇朝境內。不久應殘秋生病,她獨自出去覓食時被富家惡犬追咬,胡亂奔跑下不慎失足落下山崖。
也算是她命大,跌下山崖的她竟然沒有死。只是,這也實在說不上是好運。
因爲,她遇到了今生最可怕的噩夢——凌一卿。
傳說中被萬泉劍閣傳人逼得墮崖而亡的大魔頭凌一卿,竟然沒有死,反而在這孤崖底下活得好好的。只不過,凌一卿雖然沒有死,卻完全廢了。
很多年後,當楊歆眉化名辛眉踏入江湖時,才從一些江湖傳言中得知,那個困了她整整八年的惡魔竟然這麼有名。年輕時的凌一卿相貌俊美風流多情,又喜穿白衣,縱橫江湖時更是引得不少女子傾心,被雅稱爲“白衣卿相”。
這些楊歆眉全都不知,她見到的凌一卿,是個頭髮灰白、四肢全廢、面醜若鬼的恐怖男人。 是他救了她。
這個救命恩人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太瘦了,燉不出半點油星!”
因爲她瘦得不好吃,所以她才活了下來。
年幼的楊歆眉分不出他這話的真假,因爲在他棲身的山洞前,確實散落着不少人骨,有的骨頭上還留着清晰的牙印。她只能像只惶恐不安地小兔子般蹲在山洞一角,等待着不知何時會降臨的命運。
然而凌一卿終究沒有把她吃掉。
他把她當成奴隸,替他覓食、捕獵,服侍他吃喝拉撒睡。稍有不如他意的,打罵尚在其次,最讓楊歆眉覺得恐怖畏懼的,是他會撲上來咬她。曾有一次,他像只青蛙一般彈了起來,把她撲倒在地,那腥臭的呼着熱氣的嘴巴貼在她的脖子上,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牙齒正緊緊抵在她的頸部動脈處,或許下一瞬就會刺進她的血肉中。那一刻她腦中一片空白,一瞬間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恐懼,而是可笑和解脫。
她來到這人世上,就是爲了受苦的嗎?
就這麼死了倒也乾淨。
不知爲什麼,凌一卿最後竟然沒有動手。她聽着他劇烈的喘息漸漸平復,然後從她脖子上移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翻身從她身上滾了下去。那一夜,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再動,就維持着這樣的姿勢直到天亮。
當洞口傳來第一縷晨光時,凌一卿突然命令她把他推到外面。
他們就在山洞口,一起迎接了初升的朝陽。金燦燦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眼前是萬丈光芒,而身後,是污穢黑暗的洞穴。
他說:“想死?還是想活?”
楊歆眉沉默了許久,回答:“我想活着。”
因爲這句話,凌一卿笑了許久。他笑得極爲瘋狂,可怕的笑聲在山谷間不斷迴盪,彷彿惡鬼的哭嚎嘲弄,如此絕望。
被他的笑聲震得氣血翻涌幾乎暈厥的楊歆眉仍是倔強地挺立着,用盡全身力氣叫道:“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
就算再痛苦,也想活着。她不想就這麼死去,不想這一生不被任何人記住,也不想直到死能想起的都是些痛苦的事。她還沒有好好活過,沒有感受過幸福快樂的滋味,她憑什麼要死?
少女因爲乾渴和恐懼而嘶啞的聲音穿透了凌一卿的狂笑聲,脆弱又執着。
凌一卿的聲音戛然而止。
“想活着……”不知過了多久,凌一卿像是夢囈一般地喃喃着,“那麼,就活給我看吧。”
他轉過頭來看她,消瘦深凹的眼眶中黑色的眼珠子亮得出奇,像是有什麼奇妙的東西在燃燒一般。
那時她還不明白這樣的眼神,許多年後,她才懂得,那種光芒,叫做希望。
這一年,她十一歲。
之後,凌一卿開始教她武功,他們的相處從警戒防備,到有點相依爲命。而凌一卿就一直用着這樣的眼神,注視着她,看着她一點點長大,一點點成熟,像一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漸漸在春風料峭裡有了迷人的芬芳和惑人的色澤。有時候,那雙眼睛裡的東西會變得更加複雜、晦暗,難以理解而又讓人不安。
……那是,一個男人看待一個女人的眼神。
她看不懂,卻直覺地感到危險。然而多年的相處,讓她像一隻小獸般對這個黑暗的洞穴產生了家的錯覺,對這個殘損醜陋的男人有了親近的溫暖——彷彿那不曾存在於她記憶中的父親一般。
每當回憶起這一段時光時,她總忍不住會想,要是她一直不會長大的話,也許一切都會更好。
可是時間是這世上最殘酷最無情的東西,它從不猶豫從不遲疑,一路飛奔着向前。
很快,她長到十五歲了,開始顯露出少女的姿態。而一年年的春去秋來,那些山谷之外的天空總是誘惑着她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那個小山洞困不住她了。
然後在一天夜裡,凌一卿再次撲倒了她。不帶殺氣,卻有着炙熱粗野的呼吸,緊貼在她頸子上的也不是那尖利可怕的牙齒,而是熱得燙人的嘴脣。
這一回,她動手了。
用他教給她的招式,她從身下的乾草堆中抽出了灰白的骨劍——那是她用洞外不知名的人骨磨成的,尖銳得可以輕易刺穿野獸的皮毛。
這一劍從凌一卿的左肋斜刺向上,刺穿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頂出了一丈遠。他像個被剝了殼的烏龜般,重重砸在了地上。
她喘着氣站在那,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早有預料般。然後她握緊了手中的骨劍,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往洞外走去。
身後傳來他嘶啞刺耳的低笑,下一瞬間,凌厲的風聲從背後襲來,濃重的殺意讓她的手臂都在顫抖。
這一招她要是擋不下來,必死無疑!
這麼想着,她以從未有過的速度一劍回刺。手上沉滯的力道傳來時,她還不敢相信,直到他的身體狠狠撞上她,她才尖叫着抱住他的肩。
一劍穿心。
“你做得對,要好好活,怎麼能待在這兒?”凌一卿笑着道,暗紅的血沫從他的嘴角溢出,把他的衣領都染紅了。
“不過,你要走,就先殺了我。”
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她還記得初見時,他說:“太瘦了,燉不出半點油星。”
還不如當初,他直接殺了她來得好。
她將他和骨劍一同留在在洞中,想了想,她把母妃留給她的的玉佩放進他因爲筋脈盡斷而常年無力的手掌中。
——就當楊歆眉陪着他一起死了。
這世上,從此只有辛眉,辛勞困頓,也要一個新生。
***
“你是誰?!”
葉曼青眯起眼,語氣微冷。知道她是楊歆眉的人,應該只有聚塵宮。而以她身份的特殊性,聚塵宮絕不會輕易把她的身份透露出去。
如此說來,阿默跟聚塵宮的關係只怕不一般……還有之前,他被染豔的手下帶走,也是安然無恙。
楚南漠一愣,黑眸微微睜大了些,薄脣動了下,然後緊緊抿住。他什麼也沒說,就這麼沉默地看着她。
葉曼青心中暗歎,知道自己剛纔的神態惹他不高興了。只是……她擡手按了按額頭,手指的抽痛仍讓她皺眉。
“阿默,我知道你絕不會傷我,我也從不曾問你這些事。只是,楊歆眉不是一般人,而我現在,不是一個人。”
前朝公主的意義,絕不是一個名字那麼簡單。更何況楊歆眉這個公主,擁有的可不只是血脈的尊貴。聚塵宮之所以那麼急着要帶她回去,只怕他們已經意識到,赤螭龍紋印在她身上了。
可以說,現在的她相當於一張活的藏寶圖。
聚塵宮的人她雖然沒有好感,可相比起來,北耀皇朝對她來說更加危險。一旦她身份暴露,會引起什麼樣的風波,她幾乎不敢想象。
若單只是她一人也就罷了,最多被帶回聚塵宮,可如今……
不說木懷彥,光是穆寒簫就不會善罷甘休。還有況風華、齊楚……想到這,她幾乎想要微笑了。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卻已經有了這麼多值得掛心的人。
楚南漠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我的事,你本就可以問。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頓了下,他一字一句慢慢道:“以後,別這樣對我說話。我不喜歡。”
葉曼青呆了一下,苦笑着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是她太心急了,阿默是她永遠也不需要防備的人。
也許,是剛纔想起辛眉的幼年經歷,讓她的心思一時放不開。
想到辛眉,她忍不住又長長嘆了口氣。每一分記憶,她看着都是不忍。有些時候,她似乎真的變成了辛眉,爲過去的經歷傷感疼痛。
好在穆寒簫現在肯放開了,要不然她真的要瘋了……
正想着,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撫上她的眉心,把她微皺的雙眉撫平。然後他擡起雙手,扯了扯她兩邊嘴角,“笑。”
葉曼青掙了下掙不開,不甘心地伸手去扯他的臉頰:“你先笑一個再說!”
沒想到樂極生悲,她雙手都帶着傷,這麼一用力頓時十指都是一陣刺痛,笑臉頓時變成苦臉,只好可憐兮兮地縮回手,輕輕晃着不敢再亂碰。
楚南漠眉頭微蹙,黑眸中閃過冰冷的光芒。他徑自握着她的手腕,輕輕對着她的手指呼着氣。
葉曼青心中一陣感動,嘴上卻還不忘佔便宜:“快,笑一個給我看看,我看到你笑就不痛了!”
“騙人。”
楚南漠眉頭都沒動一下,雖然這麼說,他還是擡起眼,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道略帶澀意的輕淺微笑。
“哇!我纔沒騙人!”葉曼青愣了一下,才誇張地低叫一聲,“真的不痛了耶!阿默你該多笑笑的,真好看!”
兩人正鬧着,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身影風風火火衝了進來,人未到聲已先到:“木頭!不好了!”
這聲音着實熟悉,葉曼青擡眼看去,頓時驚喜道:“齊楚!你什麼時候來的?”
齊楚第一眼便看到靠在榻上的她,不由揚眉笑道:“來好半天了!你當新娘子當上癮了?”
話音未落,他的目光轉向背對着他坐着的楚南漠身上:“咦,木頭,你怎麼換了一身黑衣服——”
楚南漠轉過頭,空茫的眸光落在齊楚身上,微微頓了頓,卻沒有移開。
齊楚瞬間僵硬在原地,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他奇怪的樣子,葉曼青笑罵道:“幹什麼?就算阿默長得帥,你也不用一副見鬼的樣子吧?該不會真有什麼特殊嗜好吧?”
要是以往聽到這話,齊楚定然會一蹦三丈高,非要從嘴皮子上爭出個勝負來。可今天他卻沒有半點反應,只是傻傻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楚南漠,似乎在分辨着什麼。
“大哥……”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兄弟終於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