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風華推開門的時候,房中的兩個男人正相對無言。氣氛凝重而壓抑,就算是滿腹心事的況風華也不由訝異:“怎麼了?”
見她來了,木懷彥微點了下頭,看向正爲他下針的穆寒蕭。
穆寒蕭也不說話,只略擡了下手,示意她在一旁坐下。然後慢慢地將插在木懷彥身上各穴道的銀針一一取下,淡淡交代道:“肩上的傷口恢復得不錯,這瓶六轉還玉膏你留着,繼續用上十來天便可痊癒。至於內傷……”
他擡眼看了看木懷彥仍舊蒼白的面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小彥,當初二叔教我們的醫理第一課,便是五臟性情論。喜盛傷心,怒盛傷肝,恐懼傷腎,憂思傷脾,悲哀傷肺。若是心思太重,對你的傷勢有害無益。”
“師兄放心,我都明白。”木懷彥微微動了下左臂,低笑道,“有和伯在,我這一日六次的湯藥絕不會少的。再輔以內勁調養,這點內傷不礙事。倒是師兄,明日一早便要起程嗎?”
“嗯。無恩谷路途遙遠,她的身體耽擱不得……”
穆寒蕭的話剛說到一半,就被況風華打斷了:“莊主要出遠門?”她的神情難得帶了幾分焦急:“小彥的傷勢還未完全恢復,我師叔也毒性未解,莊主爲何在此時離開?”
況風華的小師叔況柒蕪,自離開駱家莊後就一直很不對勁。況風華一直以爲他是故意刁難自己,但直到入住百里莊後,她偶然回到客房,才發現他竟口吐鮮血生命垂危。當時他內息幾近於無,況風華只得一面請莊中僕役幫她去請穆寒蕭,一面用內力爲他壓制傷勢。
不想那僕役竟一去不復返,況柒蕪情況危急,況風華也不得脫身,只得一直催動內力救他。
等到他終於暫時脫離危險後,她急衝衝趕出來時,才知道百里莊中剛經歷了一場大亂:駱凌戈身份暴露被抓,駱婉瑤脫逃,而葉曼青被萬泉劍閣傳人帶走,木懷彥更是重傷昏迷……
便是冷靜如況風華,也被這番事態驚住了。等到穆寒蕭騰出手來爲況柒蕪診治後,給出的結論更是叫她震驚:況柒蕪長期身中劇毒,毒素已入肺腑。
他身上的毒原本一直被他用內力強壓着,但那次不慎中了閻羅醉和勾魂兩種毒後,體內積藏的劇毒便如嗅到血腥的惡獸般,氣勢洶洶地席捲而來。況柒蕪一路上都在強撐,等到終於到了百里莊後,便再也支持不住,毒性立刻爆發。
至於他身上爲何會有劇毒,況風華雖然不知緣由,卻也約莫猜得出來,此事絕對與望雷山莊中的長老們脫不開干係。當年她師父攜愛人柳月漪出逃,況柒蕪曾暗地出手相助。後來事態敗露,柳月漪墜海身亡,而她師父廢了雙腿後自囚於玄冥山,其他與此事相關的人也都受到了牽連。況柒蕪卻沒有受到懲罰,反而晉升爲山莊長老。
況風華曾因此疑心當初是他出賣了師父,但師父卻對他信任有加。現在想來,該是他跟長老們達成了什麼交易。
她本想立刻趕回望雷山莊去取解藥,但勉強醒來的況柒蕪卻堅決不允,更警告她他毒發的事絕不能讓望雷山莊的人知道,否則連她師父都會有危險。被他這麼一提醒,惶急中的況風華立刻反應過來,他們兩人此時都不在莊中,若是這個消息傳了回去,那些原本就對她成爲少莊主不滿的人更會藉機生事。
再加上她離莊時曾許諾,必定會讓望雷山莊得到北耀皇室的支持。現在長公主的計劃還在推進中,此時回莊,只會讓莊中人心生疑竇。
諸此種種,思慮之後,況風華只得聽從況柒蕪之言,留在百里莊。好在有穆寒蕭這麼一位神醫在,莊中藥草俱全,雖然一時間穆寒蕭還未能探明況柒蕪所中之毒爲何物,但要壓制一番倒是容易。只要時間足夠,等查清他身上的毒物,解毒也並非難事。
因此,此時聽聞穆寒蕭竟然要離開,前往遠在梁州的無恩谷,她不免有些心急。
“少莊主稍安勿躁。”穆寒蕭看了一眼木懷彥,見他微微頷首,才沉聲道,“在下此去無恩谷,是爲了求取極火寒陰髓。”
“極火寒陰髓?”況風華詫異,“就是那傳說中能調陰陽水火之氣於一體的血玉髓?無恩谷的鎮谷之寶?”無恩谷處北地梁州大漠邊緣,一向與中原武林沒什麼關聯。據說無恩谷主性格古怪,一向厭惡外人接近領地。但因他醫術出衆,跟“奪魂鬼醫”木百里並稱爲武林兩大神醫,被譽爲“無恩聖手”,每年都有不少人慕名前往求醫。
她面帶狐疑:“爲何要求取極火寒陰髓?難道是爲了小彥的內傷?還是我師叔……”
“是爲了曼青。”木懷彥低聲道,“師兄說,她的身體、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什麼?!”
況風華一下站了起來,只覺得耳邊轟轟作響:“到底怎麼回事?她的情況怎麼會差到這種程度?”她忽有所悟,“是雪魄的毒嗎?”
“……原來你也知道。”穆寒蕭的面上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她身上不僅有雪魄的毒。六年前,她飲毒將死,爲了救她,我喂她吃下極地寒汀和諸多靈藥。”
再說起往事,他的口吻十分平靜,但況風華卻沒有忽略他眼中泛起的沉痛之色。
“這麼多年來,藥性已經完全融入她體內,血液中帶着的劇毒不斷侵蝕她的內腑。我原想用極地寒汀配合天烽睡火蓮和紫靈芝爲她解毒,但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承受不了這麼強大的藥性。爲此,只有用極火寒陰髓中和藥性、爲她徹底換血,才能爭得一線生機。”穆寒蕭輕輕嘆了口氣,“曼青知道她的情況,原本此事她並不打算讓你們知道。但她如今被人擄走,要是再如之前一般出現血氣倒逆的狀況,恐怕隨時都會……”
倚在榻上的木懷彥安靜得一絲聲息都沒有,似乎察覺自己的話太過悲觀,穆寒蕭敏感地收了聲。
況風華微皺了皺眉:“按莊主所說,曼青她還能撐多久?”
穆寒蕭沒有回答。
“師兄不必顧慮我。”木懷彥輕聲道,“我也想知道,情況到底壞到什麼程度了。”
“若是她不再吐血,就至少還能堅持三個月。”頓了頓,穆寒蕭終於壓抑不住擔憂,道,“若她再次吐血的話,每發作一次,時間就會縮短一半。”
況風華倒抽了一口氣。
“此去無恩谷,來回路程至少要二十日。時間緊迫,莊內的事就全部交給你們了。”穆寒蕭轉向況風華,“你師叔的狀況已經穩定,我給和伯留下了藥方,他會安排的。在我回來之前,就讓你師叔留在莊中好生休養便是。”
況風華點點頭,突然想到了一事:“莊主,你既是要去無恩谷,不妨把靈靈帶上。”
“郝靈靈?”穆寒蕭疑惑。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靈靈的大哥郝雲棲常年居住在無恩谷中,他的未婚妻施顏便是無恩谷主之女。”這事是靈靈偶然提起的,她當時並未上心,“便是靈靈,也在無恩谷待過不少時間,有她同去,事情應該能順利些。”
“原來如此。”穆寒蕭點點頭,“如此再好不過。當初我爲了尋天烽睡火蓮,曾跟無恩谷的人起過沖突,跟施顏有過一面之緣。”此次事關葉曼青的性命,不管無恩谷願不願意出借極火寒陰髓,他都勢在必得。
“嗯,我馬上去找靈靈。”
況風華說着就要離開,卻被木懷彥喚住:“風華,先等等。”他看向穆寒蕭,“前往無恩谷路途遙遠,師兄一路上務必保重。”
穆寒蕭知他們還有事要談,擡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放心吧,只要……”似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道,“只要她活着,萬事都好。”
語畢,他便快步走出房間,生怕擋不住眼中的黯然之色。
房中一時安靜了下來,況風華默默地注視着木懷彥半晌,重又在牀前坐下。
“傷口還痛嗎?”她難得放軟了聲音。
木懷彥搖搖頭,忽地咬牙道:“你爲何不罵我?”
“爲何要罵你?”
“當初在駱家莊,便是你把我罵醒。那時,我趕往百里莊,想着無論如何都要護她周全。沒想到……”他低咳一聲,仰頭靠在牀板上,眉眼間都被疲倦浸染,“我真是、太沒用了。”
“你確實沒用。”況風華毫不留情地說道,“受了這麼點傷還好不了,要死不活地躺在這,難道還預備哭上一場麼?葉曼青那女人自己就是沒事都要藏三分的破性子,偏偏眼光不好,看上你這麼個什麼壞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的爛好人。哪一天你們倆要是死一塊了,大概就是被自己給苦死的吧?”
木懷彥的目光微動,卻聽她又繼續罵道:“你要我罵你,我便罵個舒服!你要是有先見之明,知道葉曼青身上麻煩事一堆,早早地別把心思放她身上,倒也算聰明慧眼。又或是能神機妙算,算準了畢離塵搞的賤招、駱婉瑤的瘋狂、葉辭的突如其來,早早預備好應對之法,那也叫厲害能耐。既然這兩樣都沒有,就別在這磨磨唧唧地纏綿病榻了。葉曼青不在這,你還等着誰來心疼你安慰你麼?她現在活着的日子都有數了,你還盯着過去的事幹什麼?”
被她這麼氣勢洶洶的一通罵,木懷彥的精神倒好了些:“罵得好!真是治我心病的良藥!”
況風華冷哼一聲,面上的怒色稍稍收斂:“小彥,葉曼青所經歷之事,都是世間奇詭。你若要守護她,必得心智堅毅,無畏無懼。若你心有憂怖,她就會更畏懼審慎。”
“她……”遲疑許久,木懷彥還是沒有說出葉曼青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事。他偏執地認定,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它就越不像真的。
況風華卻以爲他的遲疑是因爲其他:“她的身世,我已聽應殘秋說過了。此事確實麻煩,若是聚塵宮如以往一般守着墨江以南不動,那倒無妨。但眼下聚塵宮的野心卻不止於此,長公主既然以流雲繪設下圈套,定然是打算要將這股不安定的勢力除掉。葉曼青身爲前朝肅寧王之女,夾在這中間,恐怕……楊旭畢竟是她兄長,該如何自處,也實在是爲難她。”而長公主現在謀劃的,正是要殺掉楊旭,毀掉聚塵宮。這樣的局面,況風華一想到就覺得頭痛。
“這一點倒不必擔心。”木懷彥沉吟道,“聚塵宮和楊旭,對曼青來說都只是些不相干的麻煩。”葉曼青並不是楊歆眉,自然不可能對聚塵宮有什麼感情。“我找你來,便是想跟你談此事。
“哦?”況風華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
“你已經同離鏡和郝雲堯他們談過了吧?”木懷彥的聲音愈發低沉,“長公主的計劃,算我一份。”
“爲何?”況風華不由挑眉,臉上的刺字也驚訝地舒展開,“就算是要救葉曼青,你也不必參與進來。爭權奪利的事,可不是尋常的江湖紛爭,容易髒了手。”她是爲了自己的目的,纔會加入。某種程度上,她並不願意他也捲進這些事情中。
“無所謂髒不髒手。”木懷彥的嘴角微微扯動,露出一絲清冷的笑意,“之前是我太軟弱,只想着帶她遠離麻煩。卻沒想到,只要問題存在,麻煩就會一直纏着她。現在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要讓她安心無憂,就要儘快斬斷跟楊歆眉有關的一切。”
“聚塵宮必須徹底從世上消失,越快越好。”
被他話中的冷酷驚住,況風華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道:“……你的那柄匕首,還在嗎?”
木懷彥一愣,雖然不知她突然提起這個是爲什麼,但他還是從枕下摸出銀匕遞給她。
況風華低頭注視着匕首,精緻的刀鞘上有細細的花紋,像魚鱗一般層層排列,綿綿不絕。她默不作聲地從袖中取出自己的匕首,將兩把匕首並排放在掌中。
形制樣式,如出一轍。一眼看去,竟分不出誰是誰的。
“銀龍雙匕,是我父親親手打造的。我與弟弟,一人一柄。”
她一向冷漠的神情變得柔和許多,眼中閃爍着晶亮的光芒。看向怔愣之中的木懷彥,這清和從容的青年此時滿面疑惑,目光之中有訝異、期待、不解之色交雜。
她緩緩笑了起來,以從未有過的溫柔:“爲此,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幫你。”
作者有話要說: 況風華和木頭的姐弟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