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書劍俠士容徵的福,如意在山嵐縣的消息早就傳開了,就有人循着蛛絲馬跡推敲他們此行的目的,真相一點點的被掀開。
劉家作爲當地的大戶。平日裡行事頗爲高調,最近竟然銷聲匿跡了,陸陸續續還有道士上門去。這回子事怎麼想都有古怪。容家一行到山嵐縣的第二日。就有各種留言傳出:
有人說。劉家多行不義,受到了老天爺的懲罰,頭上生瘡腳底流膿。
又有人說,他們拿了墓裡頭的東西,受到詛咒了,請如意小姐驅邪做法。
……
說起來,劉家人雖然霸道,也不至於惡跡累累罄竹難書,會一夜之間臭名遠揚還是幕後推手搞的鬼。有錢嘛,總是會遭人紅眼,加上他們生意做得頗大,同行都是仇人。有這樣好的機會,人家會放過纔怪了。
這些段子如意也聽說了,卻沒放在心上,坊間傳言聽聽就罷當不得真。這種想法持續到收了所有尾款替劉家做完全部的事,出來了有四五日。也該回去,結果呢,他們剛回到客棧準備退房走人。就被攔住了。
那是個穿着藍布衣裳的中年婦人,她直挺挺跪到如意身邊,嘭嘭嘭連磕三個響頭。
“活菩薩你幫幫我,我給你磕頭了!幫幫我!幫幫我!”
如意自在的坐着,甚至沒看她一眼,就說:“你回去吧。”
這話刺激到對方,那婦人情緒十分激動:“我求求你,我給你磕頭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當做回好事……”
她還想說,如意端起茶杯,一邊喝一邊說:“我師兄說過,咱們身爲玄門正宗,追求的是道法自然無上之境,那些江湖瑣事不必理會。”
這話一出口,立刻遭到反彈,客棧裡頭鬧哄哄的,吃飯的客人看如意的眼神都帶上了不認同,甚至還有鄙夷厭惡。有個長得霸氣硬朗手邊的桌上擺着大刀的中年男子猛地站起來,他就那麼看着如意,眼神很是不善。
“君山容家的美名天下皆知,我心中素來仰慕,今日有緣得見如意小姐,原本十分歡喜,沒想到你竟如此不堪。”他的臉色十分難看,怒氣衝衝道,“你根本不配姓容!”
有意思。
如意似笑非笑的看過去。
她說:“姓是祖宗給的,沒有配或不配這種說法,我怎麼做人關卿何事?你既不是我長輩,也不是我恩師,八婆碎嘴說人是非……就很堪咯。管得比天還寬,你誰啊?”
男人氣得要拿刀,容徵就站起來,手已經放到劍柄上。
對方指着他?子罵:“你這是助紂爲虐!”
容徵不生氣也不激動,就那麼站着,神情淡漠,很是自如。他輕聲說:“我們容家辦書院育人是遵從先聖之道,不是爲得你一句讚譽,關於這點,閣下最好弄清楚。至於我妹子的行事作風亦輪不到你來說。”看他那樣,其實是生氣了,爲了避免鬧得太大,如意只得跟着站起來,擋在表哥身前。
她已經放下茶杯,手上把玩着幾枚錢幣,笑得很是恣意。
“我從前問過師兄,爲什麼不像少林弟子那樣,每日做好事行善事,普度衆生?師兄卻反問我,何爲道,何爲正,何爲法。”
“只九個字,卻困了我三年,後來纔想明白:我行即道,我心即正,我身即法。比起虛僞的善意,屠戮殺伐更得我心,道就是誠於自己。”
“大嬸你來求我是因爲惹上了官事,你兒子被抓了……查明真相是捕快的工作,公正斷案是官老爺的本職,找我作甚?我們玄門弟子要是什麼都管,別人還有活路?三百六十行就不用存在了,有我們就好。”
聽如意一席話,面目猙獰的男人就尷尬了。
雖然超出了他的認知,不過,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
病了就找大夫,官事有捕快,道士管做法,和尚超度……各有各的本質,越界做了別人的事,那不是善,而是惡。因爲你的關係,有人要斷生計了。
他想道歉,又拉不下臉,整個人水深火熱着,就聽見身後有人大笑三聲。
“我行即道,我心即正,我身即法……多少年沒聽到這樣有理的話了,說得好!說得好啊!”
“老夫雙十年華入江湖,如今已三十餘載,殺過的人比小娃娃你吃過的米都多,別人畏我懼我憎惡我,他們管我叫江湖第一惡……他們錯了!我行的是殺道,我誠於自己!!!”
那人猛灌一杯酒,表情瘋癲癡狂。
看他那樣就知道,殺了幾十年總沒有個心靈支柱,今兒個終於想明白了。
如意想說兩句,客棧裡卻亂成一團,所有人拼了命往外面擠,都想快點出去。
“誰拽着我胳膊,鬆開!鬆開聽到沒!”
“那可是江湖第一惡,再不走要出人命了!”
不多會兒,整個客棧裡只剩零零星星幾個人,樓上樓下都清場了,往外擠的客人連東西都顧不上拿……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銀子沒了還能再賺,丟了這條命就啥都沒了。
如意根本沒去看那些急慌慌逃命的人,她這人沒啥好奇心,膽子更是大得很。如意偏着頭看向那個大口喝酒大嘴吃肉的男人,倒是很有意思。
那大叔身上的殺氣極重,就像他自己說的,殺的人恐怕比別人吃的米還多,龍門客棧幾位當家在他跟前就像小娃娃似的。不過,出了殺氣,他還有一身正氣,恐怕是那種眼裡容不得任何沙子,以殺止惡,想要殺出個正道的人。
這種做法,幾乎沒有人接受,甚至自己也會懷疑對錯,能夠證明是對的,會高興可以理解。
如意對他笑了笑。
“我還要多謝大叔你,若不是你犧牲自己嚇跑那些傢伙,我還得想法子打發求上門來的大嬸。從這件事就能看出,大叔是好人來着,就是做法偏激了點……造下那麼多殺孽,下輩子恐怕不會好過,好好享受今生吧。”
如意沒勸他放下屠刀,沒說他不應該那麼做,正中對方下懷,頭髮花白的大叔更樂了,將一壺酒全灌進嘴裡,猛一拍桌子:“店家,再給我上一罈,幾十年沒這麼高興過,丫頭你要是和我一般年歲,老子一定要娶你當媳婦兒。”
如意就呵呵了。
你先問問老子肯不肯嫁給你啊喂!
“閣下行的是殺道,我是心道,就算與你一般年歲,咱們也湊不到一塊兒去,真是對不起了。”
她剛說完,就有個手執青玉笛烏髮飄飄的男人緩步走來。
“一把老骨頭還想染指人家小姑娘,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謝青山。”
“孟青流,你在這裡作甚?想和老子打架?”
店家恨不得直接暈過去,他沒想到自己的客棧會迎來這兩位煞星。謝青山、孟青流……江湖人稱奪命雙青,他們總在同一個地方出現,似敵似友,入江湖至今殺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聽說曾經還比賽過看誰收的人頭多,質量高,手法好。
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客棧裡還有七八人,除去雙青和容家表兄妹三人,還有兩個藝高人膽大的,除此之外就是躺在地上裝屍體的店家。
瞧他那樣,如意就忍不住笑出來:“掌櫃的別害怕,你今天沒有血光之災,放心就是……比起向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祈禱不如把好酒好菜拿出來,能從奪命雙青手裡活下來,趕明重新換個牌匾,你要發大財了。”
多好的噱頭,兩大惡人在這裡吃過飯卻沒有動手,店家面子這麼大,還愁沒有客人上門?
聽如意這麼一說,掌櫃的覺得也有道理。
俗話說,閻王叫你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要是命中註定跑不掉,躲起來也沒用,今兒個要是能把這幾位大爺伺候好了,客人還不大把大把的來。他再推出個惡人套餐,瞬間走上人生巔峰,迎娶對門的老闆娘……掌櫃的一不注意就想多了,口水都要流下來,如意咳嗽一聲,他驀然驚醒,應一聲“好嘞”,就屁顛顛拿酒拿菜去了。
容徵和容衍原本已經戒備起來,江湖傳言,但凡是這兩位煞星走過的地方,不說寸草不生,至少也是血流成河……直到聽到如意那兩句話,看到掌櫃的翻身爬起屁顛顛到地窖裡去拿酒,緊張的氣氛就消失殆盡。
“表妹可吃好了?我們得早點出發,若是晚了,入夜也回不到君山,老爺子會擔心。”
聽到這話,謝青山拍案而起。
“走什麼!不許走!丫頭再說幾句好聽的,咱們喝兩杯!以後遇上事了報我的名號就是,誰敢動你我殺他全家。”臺司爪技。
……
如意沉默了一下,說:“真報了前輩您的名字纔會死吧,江湖遍地都是你的仇人,人家動不了你,還不能拿我這弱女子開刀?”
謝青山和孟青流都是隨性之人,閤眼緣什麼忙都幫,看不慣直接動手,他們一個用暗器,一個用蠱,手一揮死一片殺人比吃飯還簡單。
換了其他人,同他們說話的時候誰不是點頭哈腰?這麼坦率這麼有種的,真真少見。孟青流也來了興致,就問說:“這丫頭怎麼就入了你這老不死的眼?”
說到這個謝青山就忍不住高興,他哈哈大笑道:“孟賤人,我沒記錯的話,咱們是同年入江湖,那時候,我一心爲惡,你一心向善。”
說到這個孟青流就一臉的嫌惡,好像吃了蒼蠅似的噁心。
“名門正派都是僞君子!利用你的時候點頭哈腰尾巴搖得跟狗一樣,轉身就翻臉不認人,敢污衊我盜長風門至寶,老子就殺他個三進三出雞犬不留。”
本來雙青是一見面就動手,不死不休的,就是從長風門血案起,他們竟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隔三岔五交流作案心得,成了好友。
謝青山道:“老夫爲惡多年,殺人只看心情,至今日,聽小友一言,大徹大悟。我就是道,也是正義,也是王法……我不用聽別人任何話,只遵循初心做事,比那些所謂名門正派虔誠多了!世人欺我辱我,老夫就殺出個天道!”
孟青流挑眉,他仔仔細細看了如意一眼,又瞧見她身邊那位,一身儒雅之氣,還有點點劍意流轉。
“聽說容家人到了山嵐縣?這是書劍俠士容徵?小丫頭是誰?也是君山容家的?想不到迂腐讀書人也能說出這種話,真是開眼界了。”
管他什麼奪命雙青三青,容徵只想一劍捅過去,難怪名聲那麼臭,兩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
他不停默唸從容徹哪裡聽來的佛門各種箴言,努力平息各種情緒,然後朝着兩大惡人的方向拱了拱手:“晚輩容徵,見過兩位江湖前輩,我們急着趕路,就先走一步。”
謝青山倒是沒攔人,只是吆喝一聲:“丫頭你要是遇上麻煩,儘管報老夫的名號,你要是不幸被人宰了,老子殺他全家爲你報仇,放心就是。”
如意已經走出去兩步,聽到這話,回過身來說:“多謝前輩好意,小女子不常出門,今日一別恐怕難有機會再見。”
說着她就跟着兩位兄長走了,出門直接坐上馬車,糕餅蜜餞之類早就買好放上去,他們沒再滯留,直接趕着馬車出城,就在城門口被攔下來了。
兩位軍爺用長槍攔車:“裡面坐的可是容家人!”
容徵就下車去,應道:“正是。”
不等他問明白事情,就聽對方說:“那就對不起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容徵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他就拉下臉來:“想抓我們自然可以,不過得先把事情說明白。”
不是每個全州人都崇拜君山容家的。
看守城門的軍爺沒讀過書,容家在文人心理地位再怎麼崇高和他沒有半點關係,半年前,他喜歡的小娘子還被一個文弱書生拐走了,理由是對方濰陽書院出身。他對容家本就不感冒,因爲那茬事,知道到了憎惡的地步,軍爺就冷笑着說:“讓你走一趟問幾句話還想談條件,來人,給我把他們抓起來!”
容徵就拔出軟劍,隨時準備抵抗,要是真的跟他們走了,自己是男兒,倒沒關係,表妹怎麼辦?名聲還要不要了?
他做好了各種打算,結果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就聽見一片慘叫聲,看守城門這一批人就痛苦的死了。
容徵回頭一看,謝青山和孟青流正提着酒罈子,慢悠悠走來。
這些動靜,如意自然聽到了,她掀開布簾一看,前面一地的屍體……如意嘆口氣說:“徵哥上來,車伕,走吧。”
趕車的早已嚇尿,不過他看得清清楚楚,人不是容家殺的,是該快點走,別被牽連。
馬車晃悠悠出了城,走出十幾裡地容徵才說:“恐怕是被算計了,這樣走了不知道會不會有後患。”
如意倒是淡定,她一邊吃着桂花糕,一邊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就算害怕也會來的……我倒是覺得不會有什麼事,人是奪命雙青殺的,要是山嵐縣府到君山來找碴,姑且不論他們能不能通過那幾門大陣,就算鬧大了,總有人會幫忙解決。”
的確。
千機海不是他想進就能進的。
至於濰陽書院,要是敢到那裡去要人,恐怕就不是死幾個能解決的了,且不說九皇子正在書院修行,那些大學士公子尚書公子就不是好相與的。
這麼想,的確沒多大問題,容徵懸着的心就放下來。
五天之內出了太多事,這一路他們都沒怎麼說話,馬車伕也很上道,他生怕波及自己,想着快點把容家幾位送回君山就換個地方討生活,暫時不回山嵐縣,奪命雙青在的地方腥風血雨太不安全。
因爲這樣,馬車跑得異常的快,天剛黑,馬車就進入千機海,如意雖然摳門,在某些方面卻異常捨得,她從懷裡摸出一張小額銀票,遞給車伕。
“遇到那種事還能把我們安全送回來,真是難爲你,這是給你壓驚的,你下了君山就往南走,三個月內不要回來。”
如意的本事車伕是知道的,聽她這麼說,真是歡喜極了,他給如意道了好幾次謝,將銀票收好,趕着馬車晃悠悠下山去,等人走遠了,他們才站上梅花樁,速度極快的走進去。
在山嵐縣發生了那麼多事,肯定要腦開的,如意就給容徵和容衍使了眼色,讓他們一切配合,回去之後就徑直往大舅容信之的書房去。
瞧她淚汪汪的都要哭出來,容信之着實嚇了一跳,趕忙將毛筆擱到筆架子上,迎上前來着急的問:“這是怎麼了?你別哭,有什麼事只管給舅舅說,我給你主持公道!”
如意可憐兮兮的將自己在山嵐縣遇到的事說了一遍,容信之一掌拍在桌面上:“問話就問話,竟然動手動腳,真是豈有此理!他還以爲奪命雙青和我們容家有什麼關係不成?”
“舅舅您別生氣,侮辱我們的都死了……被謝青山孟青流殺了,事情和咱們真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便如此,難免也會有人藉機發作,都是我不好,惹出這樣的麻煩,”說到這裡,如意又下一劑猛藥,“要是他們找到君山上來,我去說,無論如何也不能牽連外祖。”
老爺子聽說外孫女回來了,沒去看他,直接到了老大這邊,就酸溜溜的過來,正好聽到這段話,他一步邁過門檻,說:“一路奔波也累了,把容徵容衍叫來,如意你回房去歇着。老頭子偏要看看山嵐縣府能鬧出什麼事,別說咱們還佔着道理,即便沒有,說也能說出理來,我怕他不成?”
真的只想刺激一下大舅舅,沒想到連老爺子一道了,如意慚愧的點點頭,出去找到兩位表哥,複述了一遍自己的說辭,就讓他們往書房去了。
如意找個丫鬟燒水來泡個澡,就趕上容律來找他,說機關的事,他已經做出來幾種,想讓如意看看。
話說到一半就看見如意略帶蒼白的臉色和疲憊表情,遂改口道:“累的話,就去休息,明天再說也可以。”
如意搖了搖頭。
“我沒什麼,只是給家裡添麻煩了。”
容律皺起眉頭:“到底是什麼事,給我說說。”
“……我們在山嵐縣一間客棧遇上了奪命雙青——謝青山和孟青流,因爲沒立刻跑路,被當成了他們的同夥,差點回不來。和看守城門的軍爺對峙的時候,又趕上兩位煞星出來,附近官府的人全部被殺。事情和咱們的確一點關係也沒有,只是沒人會相信罷,這回恐怕惹上大麻煩了。”
容律是什麼人?
孰知各朝律法,本朝律典更是能倒背如流,聽如意這麼說竟然笑了。容律的笑容十分乾淨清澈,看着就有種發自內心特別真誠的感覺,他說:“你先回房歇着吧,趕明我把已經做好的機關模子送過來,你看看成不成,山嵐顯得事表哥來處理。”
說着,他伸手在如意頭頂拍了拍。
一家子全是大爺,就沒把官府當回事,如意沉默了一下,轉身進房去,容律緊跟着去了他爹容信之的書房,準備商量一個完全的對策。
他們是怎麼行動的如意並不清楚,只知道在第三天,府衙就來了人,說是要找容徵容衍和如意問話,去應付他們的是容律和容徹,他們一個說起道理來頭頭是道,一個說起佛理滔滔不絕,衙門的人急得跟熱禍上的螞蟻一樣,卻怎麼也沒法子打斷他們,之後又來了兩次,就不了了之了。
能夠順利解決,不惹官事上身,如意是很開心的,她雖然能夠通過長相勉強看出自己大致的命格,卻無法通過問卜以及別的方法得知與自己相關事情的答案。
這就跟醫者不自醫是一個道理。
和她不同的是,老爺子意見特別大,之後半個月每日去濰陽書院找碴,讓無數學子既愉悅又煩惱。能夠得到當世大儒文壇泰斗的指點,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只不過容老的要求也太嚴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