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道路不算特別窄,能容三四人並肩。
蜿蜒而上,直通盤踞在三面絕壁之上的山寨。
一路上,零散的箭樓倚着地勢而建,高聳在林木之間,箭垛間隱約可見寒光閃動,如同一條條盤在道旁窺視的毒蛇,冷不丁地就會吐出信子來。
不時有血跡斑斑的拒馬橫在道中,彷彿一個個下馬威,讓走在這條道上的人,都不自覺地低眉順目起來。
山腰處,平整出了一大塊平地,作校場之用。
數百個精壯漢子正在其中操練,這些反賊個個筋肉虯結,眼神兇悍,裸露的胸膛上疤痕交錯,顯是久經廝殺的老寇。
田七和張先打眼一瞧,瞳孔不由猛然一縮,因爲,在進退間揚起的塵土之中,他們分明地瞧着,這幫山賊竟然在操演陣法,而且還像模像樣,至少不遜色於普通的衛所之兵。
刀光映着日頭晃眼,刀盾相擊的聲音搭配着喊殺聲,肅殺之氣凜然充斥在校場內外,讓整個山寨透着股子煞氣,連山風颳過都彷彿帶着金鐵交鳴之聲。
蜿蜒的山道盡頭,竟還修着高高的寨牆,包鐵寨門半開,門釘上凝結着經年的血鏽。
四餘名持矛守衛分立兩側,雖未着制式甲冑,但個個腰桿筆直如槍,曬得黝黑的臉上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氣勢已不輸朝廷官軍的哨卒。
那位前來接引的人對着齊政和花、樑二人笑了笑,“韓寨主,花二姐、樑兄弟,龍頭在裡面等着,咱們一人帶五個弟兄進去,如何?”
衆人都沒有異議,已經身在青龍寨,五個人和五十個人,其實也沒啥區別。
而且都到這會兒了,你堅持要把所有護衛都帶上,這不擺明了不相信人家麼。
這麼不相信人家,還來這兒做甚?
於是,齊政將其餘人留在外面,請人帶他們去休息,帶着白衣秀士、田七、張先、竇小元和另外一個護衛,和花樑二人走入了青龍寨的聚義堂。
光看這聚義堂的規模,就知道,人家青龍寨這龍頭之位,並非是衆人擡起來的花花轎子。
廳堂頗爲廣闊,可容納數百人,也不知在這山上平整出這等規模的場地,耗費了多少人力。
門口站着兩排持斧壯漢,虎背熊腰,目光灼灼地看着齊政一行。
在兩側,各擺着九張案几,想來便是暗合太行十八寨之數,這些案几上,此刻坐着五個身影,同樣目光幽深地看向齊政一行。
火盆裡的柴火噼啪作響,燒出暖意,牆上掛着幾張鞣製的虎皮,正中間,一條青龍浮雕,生動而猙獰,一雙龍目正直直地盯着廳門。
一個人坐在了龍頭之下。
那個人就是龍頭。
瞧見那大馬金刀,居高臨下虎視衆人的身影,樑三寶這等桀驁不馴的壯漢,都忍不住變得乖巧了起來。
白衣秀士擡頭望着這曾經有過三面之緣的男人,心頭莫名地生出幾分恐慌。
因爲之前他來的時候,那是理直氣壯的反賊。
但現在,他是打入反賊老巢的臥底。
境遇不同,心態自然不同,他感覺被龍頭的目光一掃,腿肚子就忍不住有點膽顫,想要低頭躲開對方的目光。
就在這時,齊政平靜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白衣寨韓立,拜見龍頭,見過諸位兄弟。”
齊政的聲音,彷彿有種魔力,響起之後,迅速撫平了白衣秀士心頭的惶恐,重新變得冷靜。
十八寨龍頭洪天雲緩緩開口,沉穩的聲音裡,帶着不容拒絕的威嚴,“韓兄弟,你的白衣寨,正在被官軍圍攻,你爲何帶着手下出現在此間?”
齊政依舊從容不迫,“龍頭聖明之下,十八寨情形皆在掌握,而且也將附近的幾位當家都請過來了,想必已經知道近日白衣寨發生什麼了吧?”
齊政的話音落下,樑三寶立刻乾嚎一嗓子,“龍頭,請你爲我們,爲白衣寨弟兄們做主啊!”
洪天雲深深看了齊政一眼,對樑三寶道:“事實如何,你且說來,若有半句虛言,當着諸位兄弟,我必嚴懲不貸!”
樑三寶當即沒有隱瞞,將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
“他竇士衡容不得人,要我們去送死,龍頭軍令所在,我們忍了,冒着可能被官軍截殺的危險,帶着兩百弟兄就上路了!”
“他要我們引誘官軍入伏,我們也忍了,因爲軍中軍令如山!”
“但是,當我們冒着那麼大的風險,死了那麼多弟兄把人帶去預定的地點時,他竇士衡個狗孃養的竟然沒有出現!”
“不僅他沒有出現,他手下的人也一個都沒有,本來就快被殺崩了的我們,又被屠殺了一遍,六百多號弟兄,就剩下了五六十個!”
樑三寶說得激動,甚至雙目含淚,“龍頭,這事兒,你得爲我們,爲那些死去的弟兄們做主啊!”
洪天雲又看向花二孃,不等他開口,花二孃就主動道:“龍頭,三寶兄弟所言句句屬實,皆爲我與他親身經歷,沒有半句虛言。請龍頭爲我等做主!”
洪天雲再度不置可否,看向齊政,“韓寨主,你有什麼想說的?”
齊政朝着洪天雲拱了拱手,儀態氣質都十分到位。
“龍頭,花二姐和樑兄弟之言,皆爲事實。他竇士衡違背約定,未曾出兵,我等部衆死傷慘重,亦是事實。”
齊政忽然頓了頓,“在下有幾句話想問問龍頭,不知龍頭是否準允?”
一旁的樑三寶和花二孃疑惑扭頭,不知道齊政要做什麼。
兩側坐着的被緊急叫來的五個附近山寨頭領微微眯眼,有些好奇這個面容陌生,自稱來自大同韓家的白衣寨新寨主要玩什麼花樣。
只有田七、張先等熟悉齊政的才明白,來了來了,公子要發招了!
洪天雲似乎並未察覺到“危險”,淡淡道:“自無不可。”
“多謝龍頭。”
齊政躬身一拜,不是道謝,而是大招蓄力。
“在下想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龍頭在太行十八寨,是否僅有虛名,說話下令實則並無分量?”
“放肆!”
一旁一個寨主拍案而起,“十八寨共尊龍頭,龍頭之令,誰敢不從!”
樑三寶也耿直道:“韓兄弟,龍頭的話我們哪個山寨敢不聽呢,正因爲龍頭之令,我們纔會前去白衣寨救你啊!”
齊政點頭,“既如此,那我明白了,莫不是龍頭本就有意,欲葬送我白衣寨之基業?敢問龍頭,白衣寨何曾得罪過龍頭?如若真的如此,不妨示下,我等也好死個明白!”“韓兄弟!”
這句話,就連花二孃也聽不下去了,連忙制止,“龍頭派我們出兵,正是要救援你白衣寨,你可不能如此亂說,質疑誹謗龍頭啊!”
齊政再度點頭,“那既然龍頭說話頂用,又是真的想救我白衣寨,那爲何竇士衡不按約定出兵,而要坐視我們損兵折將,甚至希望我等被官軍盡數殲滅呢?”
衆人聞言一愣,在齊政圖窮匕見之後,忽然發現無言以對。
因爲,他們要麼承認龍頭說話不管用,要麼就只能承認竇士衡是故意不聽龍頭的號令,就坐實了竇士衡的罪過。
唯一的可能就是,竇士衡並沒有跟他們約好。
一個聰明人,便聰明地抓住了這個漏洞,試圖爲與他關係頗好的竇士衡開脫。
“呵呵,韓兄弟,你口口聲聲說竇兄弟害了你們。有沒有可能,你們根本沒與竇兄弟說好,這就是個誤會呢?”
齊政扭頭看了他一眼,那淡定的眼神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就在那聰明人的皺眉中,齊政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這是竇士衡當初給我們的回信,在信中確認了時間地點,龍頭請過目。”
那寨主面色一滯,你他孃的有紙條你不早點拿出來,在這兒故意等着老子是吧?
竇士衡啊竇士衡,你這要我怎麼幫你!
花二姐聞言冷哼,“好一個誤會,我們死了這麼多人,也是誤會?你倒不如干脆一步到位,說我們用這麼多弟兄的人命,韓兄弟用白衣寨的基業,來栽贓陷害他竇士衡算了!”
龍頭洪天雲看完了信,“這的確是竇士衡親筆,雙方約定的行軍計劃,沒有問題。”
眼見龍頭蓋棺定論,那寨主只好悻悻朝着衆人一抱拳,算是道歉,坐了下去。
可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卻輕笑着響起,“韓寨主,在下清風寨寨主宋淮,聽聞了韓兄弟入主之事,有幾個疑問。”
“韓兄弟是怎麼這麼機緣巧合,就偏偏在白衣寨劉兄弟被官軍圍殺的時候出現,救下了他的性命的?”
“韓兄弟自稱是大同韓家的人,想那韓家何等尊貴大族,其嫡系子孫,爲何會這麼幹脆利落地選擇落草?”
“聽說韓兄弟身邊帶着好些武藝高強之輩,這等力量,不會是從朝廷借來的吧?”
“一個巧合是巧合,這麼多個巧合湊在一起,怎麼聽上去有些奇怪呢!”
他微微一笑,“哦,忘了告訴你,我曾經去過大同韓家,見過韓家三公子,他和你,長得好像很不一樣呢!”
這一句話,猶如平地炸起的一聲驚雷,直指齊政的身份。
而這,也是衆人眼中,齊政最大的隱憂。
而由此引發出來的,一旦暴露,齊政等人的性命都可能不保。
不只是白衣秀士面色一變,就連田七等人也是不由神色一緊。
但這份表情的變化,落在旁人眼中,便像是做賊心虛的慌張,登時也添了懷疑。
就連先前與齊政堅定站在一條陣線的花二孃和樑三寶也不說話了,直勾勾地看着衆人,目光在他們臉上掃過。
那人嘴角蕩起一絲得意的微笑,大同韓家那等門第,他哪兒有資格登門,但並不妨礙他以此詐一詐對方。
而眼看這情況,似乎自己的計謀成功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齊政也跟着面色一變,看向方纔開口質疑之人,充滿防備道:“你是我二哥的人?追到青龍寨來了?你們他孃的,果然是神通廣大,陰魂不散啊!”
田七在這一刻腦海中靈光乍現,立刻配合道:“公子,不必說那麼多,咱們都到這份兒上了,二公子若是還要斬盡殺絕,咱們今日縱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一聽這話,不少人心頭都一鬆,原來是擔心這個啊,怪不得面色都變了。
樑三寶也徹底鬆了口氣,“姓宋的,我告訴你,韓兄弟,他沒毛病!你若要替權貴公子當狗,殺害我兄弟,那須得問問俺老樑同不同意!”
那自稱去過韓家的猶不死心,先入爲主的念頭讓他覺得,這是齊政在故意轉移大家的心思。
於是,他冷冷道:“我與韓家二公子並無瓜葛,只是的確見過韓三公子,與這位自稱是韓三公子的人並不是一個面目。”
“呵呵。”
齊政聞言,不僅不慌,反倒看着他微微一笑,笑容帶着幾分輕蔑和嘲諷,“你算個什麼東西,就以你的地位,想登上韓家的門檻,見到我,根本沒資格!”
他的言語中,展露出了名門嫡系那種特有的高傲和對旁人的蔑視,讓沒少經受過這種眼光和語言的衆人不由信了幾分。
是這個味兒,太欠揍了,沒錯!
旋即,他緩緩道:“不過,這堂中,倒是的確有人曾經與我見過面。”
說完,他看向高坐主位的龍頭洪天雲,“龍頭,還記得我們在韓家見的那一面嗎?”
在一片驚呼中,他平靜地看向洪天雲。
這一句,既是對洪天雲地位的吹捧,同時,也是在試探對方的真實情況。
如果他如自己所料那般,的確是陛下或者百騎司佈下的暗子,那他不管去沒去過大同韓家,也一定會答應。
至於說他爲何不信先前那人的話,齊政找這個身份可不是隨便找的,是聯繫了揚州鹽商,認真打探過的,這位韓三公子長在內院,而且數年前便去了揚州,除開韓家本家人,外人根本就沒多少見過。
而在大同的韓家本家人,現在正委託大同衛所和宋溪山嚴密佈控着呢!
聚義堂中,一片安靜,所有人都看向了洪天雲。
洪天雲緩緩開口,“九年前,我的確去過大同,當時與你父兄同場過一次,當時的你還很年輕,沒想到你竟還記得。”
齊政緩緩道:“你的長相沒變,所以我還有印象。”
二人這一問一答,衆人登時發出一陣驚呼。
方纔那名叫宋淮的寨主登時面上青一陣紫一陣的,想罵又不敢罵,一口濁氣堵在胸口,差點氣得自閉過去。
而後衆人忍不住對視一眼,齊齊沉默。
龍頭既然確認了這位韓兄弟的身份沒有問題,又有書信當作證物,那方纔白衣寨和花、樑二人指證的問題,就只能落在竇士衡頭上了。
而恰好,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在此時,下方寨門的哨卒傳來通報。
“報!龍頭,披雲寨寨主竇士衡,率百餘弟兄在寨門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