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太行,一山起,萬物生。
既生萬物,亦生羣盜。
險峻巍峨的羣山之中,藏有【羊腸阪詰屈,車輪爲之摧】太行八陘,也藏有【聚衆而掠,四散而逃,不知巢穴何在】的太行羣盜。
世上本沒有太行十八寨,成建制的力量被聚攏得多了,便有了這十八寨。
十餘年之前,當太行羣盜剛死灰復燃之時,羣盜們和天下大多數地方的強盜一般,有錢有糧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沒錢沒糧就餓着肚子琢磨上哪兒搶一盤,過得是飢一頓飽一頓的。
他們也沒覺得有啥,土匪不都這樣嘛。
但青龍寨的大當家卻不這麼想。
他覺得,老子沒造反吃不飽飯,造了反還是吃不飽飯,那他孃的老子這反不是白造了?
於是,青龍寨一改散兵遊勇之舉,在人員壯大之後,便開始嘗試建立起相對完備的山寨制度。
雖然一開始還很淺陋,但也足以讓青龍寨迅速從一衆山寨中脫穎而出,而後迅速併吞周遭,不斷完善,成爲太行山大名鼎鼎的一方巨擘。
有了這個標杆,其餘人自然也效仿,廣納賢才,尤其是有些文墨的落魄文人,一時間,太行山周遭的落魄文人竟都成了搶手貨。
後來慢慢便從太行八寨,變成了太行十二寨,再到了如今的太行十八寨,亦算是太行山羣盜勢力不斷壯大的體現。
不過,勢力在壯大,青龍寨卻始終穩坐龍頭之位。
因爲,青龍寨也在壯大,壯大得讓人心驚。
人數雖依舊控制在兩萬左右,但卻幾乎有半數能戰之兵。
比起尋常山寨,精銳不過十一之數,仿若雲泥。
故而,當青龍寨大當家,如今的十八寨龍頭,一封信至,左右各寨的寨主皆親身前來。
故而,龍頭居中而坐,這反賊羣聚的堂中,這一幫無惡不作目無王法的亡命之徒,竟無一人敢囂張作態。
也故而,當龍頭開口明言,衆人無人質疑其言語的真假。
黃龍莊、風雷寨,竟然真的都被滅了!
“龍頭,敢問此番黃龍莊和風雷寨覆滅,朝廷傷亡多少?”
一個面帶精明之色的漢子,朝着龍頭抱拳開口。
在場衆人聞言也紛紛看去,這個消息確實很重要,這既能衡量朝廷官兵的戰力,同時也能知道朝廷此番的決心。
龍頭平靜道:“斬首六百有餘,俘虜數千,據說,死傷不過數十。”
啊???
這話一出,聚義堂中,驚呼連連。
一個漢子更是忍不住開口道:“龍頭,你是不是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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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一落,十八寨龍頭洪天雲只是淡淡一眼掃過來,漢子臉上便是血色一褪,連忙道歉,“在下一時驚懼,口不擇言,龍頭勿怪。”
洪天雲收回目光,那漢子只感覺仿如在水裡悶過一遭,竟有窒息之感。
一個胖得雙眼微眯,眼中那一抹黝黑卻滴溜亂轉的漢子嘖嘖感慨道:“幸好老子的地盤在山裡面,我早說了,龍佔雲、雷一虎他們,離太原城那麼近,早晚是要出事的,這不就正好應驗了!”
有人在幸災樂禍,但也有人在正經地思考與討論。
“龍頭,在下非是質疑龍頭戰報有誤,有沒有可能是傳信之人寫錯或是打聽錯了,又或者乾脆是朝廷胡亂編的?這戰損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啊!想那風雷寨在下亦曾在那歇腳,三道寨門打造得頗有玄機,等閒若是朝廷不扔下數百具屍首怎麼可能盡通三關。而那黃龍莊也是一樣,吊橋一收,填土之民夫全在箭樓射程之內,豈會僅有數十死傷,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
這話一出,不少人也跟着點頭附和。
“不錯,若是官軍真的強悍若斯,咱們還守個啥,衛王可是帶了一萬多大軍前來呢!”
“我的寨子雖在山裡,但防護還真不一定有風雷寨齊全,若風雷寨全寨覆滅,官軍只這點死傷,這仗咱們咋打?”
聽見下方議論紛紛,洪天雲輕咳一聲,瞬間滿堂皆靜。
他緩緩道:“此事在信中有詳細提及,朝廷官兵乃是用計,先是在風雷寨安插內應開門,佯裝前來談生意之豪商,以精銳扮做護衛,搶下第三關,反倒將風雷寨主力關在了山上下不來,而後和後續前來的官兵,來了個關門打狗,將風雷寨全殲了。”
“至於黃龍莊,這就更陰險了,先以內應假傳雷一虎口信,請黃龍莊共聚白衣寨,商討應對官兵之事,結果龍佔雲輕信內應,不僅自己造伏,全軍覆沒,黃龍莊也被官軍高手打開弔橋,被朝廷騎兵突襲。”
“所以,此事,關鍵在於朝廷的內應,同時也在於雷一虎自己的貪婪和龍佔雲的草率。”
“至於真假,朝廷的衛王在勞軍大會上,當着滿城狗官和手下將士親口說的,應該不至於做假。”
衆人聽得緩緩點頭,這麼一說的話,倒也說得通了。
但一個文士模樣的男子皺眉道:“龍頭,如此說來,倒讓在下有些懷疑這白衣寨啊!按照這番謀畫,朝廷官軍着實是有勇有謀,既然這麼厲害,爲何卻放過了距離太原城更近的白衣寨呢?”
這個質疑,很快便引來了附和,“不錯,我也聽說白衣寨之前跟官軍打過,還打贏了,這有點不合常理了。”
“我也這般覺得,白衣寨建寨日短,剛剛纔躋身十八寨,就他們的實力,豈能抗衡這般厲害的朝廷官軍。”
不過,反駁聲倒也不缺。
“此事我倒是有所耳聞,其一是白衣寨當初的對手是太原衛的官兵,和衛王手下的禁軍沒法比。其二據說白衣寨本來也是要輸了的,結果恰好碰到了自江南返回的大同韓家老三一行,幫他們打退了朝廷官兵,讓宋溪山丟了好大個臉。聽說,白衣秀士將寨主都讓給韓家老三了。”
場中一些不知道此事的,聞言都是一驚,沒想到還有這些變故。
那個文士模樣的男子皺着眉頭,“這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聽聞此言,一個雙眉濃重如墨,在大冬天依舊袒露着幾分胸膛的漢子忽然嘿了一聲,“我說竇老九,你若是不信,那就找個認識韓老三的人去瞧瞧那是不是韓老三不就行了。要知道,宋溪山那他孃的是山西巡撫啊,這等丟顏面的事情,你見過哪個狗官會做?反正我覺得,白衣寨,沒毛病!”
文士冷哼一聲,“既然沒毛病,那就由樑三寶你去救他如何?”
樑三寶一拍桌子,“你他孃的怎麼不去救?你不是懷疑嗎?正好去探探底細,也比在背後唧唧歪歪的好啊!咋的,你習慣了在後面,不敢走前面啊?”
聽見這話,不少人都嘴角帶笑,那文士面色惱怒,扭頭看向龍頭。
龍頭洪天雲卻沒有看他,而是緩緩道:“都不要爭了。黃龍莊和風雷寨之事已成定局,現在重點討論一下白衣寨求援之事。”
“我思前想後,白衣寨不能不管!”
他身子前傾,充滿壓迫感地看向衆人,伸出手指在桌上一點,“第一,黃龍莊與風雷寨已覆,白衣寨再丟了的話,太原周邊兩百里就被掃蕩乾淨了,衛王就可以放心地領着大軍步步爲營,上前圍剿我們。”
“但如果白衣寨還在,那就是釘在太原城附近的釘子,白衣寨不除,衛王就不敢主力盡出,我們就可以將戰場,擺在太原城外,靠着地利不斷消耗朝廷的官兵。”
衆人聞言,緩緩點頭,有人附和道:“龍頭所言極是,別的不說,白衣寨那地勢,的確是極其易守難攻,若是有千人在,怕是能拖住朝廷至少五千人。”
這話,讓不少人都頗爲心動。
龍頭接着道:“第二,如今朝廷大軍來襲,黃龍莊和風雷寨又猝然覆滅,太行山中人心惶惶,白衣寨是贏了官兵的,在太原城人盡皆知,我們可以大肆宣揚白衣寨的勝利,只要白衣寨不倒,咱們手底下的人心就不會散。人心不散,再有地利,朝廷官兵我等就不懼!”
這番話,同樣讓不少人頗爲認可。
事實上,自打朝廷派兵清剿的消息傳來,各自的山寨當中,都有些不穩之事。
那畢竟是朝廷啊,便是亂世那些跨州連郡的大反賊,聽見朝廷圍剿都得哆嗦幾下,更何況他們這些僅僅是靠着地利佔山爲王的不入流盜匪呢!
當然,他們自稱是義軍。
若能按照龍頭之言,消除幫衆們的恐懼,倒的確是個好法子。
龍頭緩緩開口,說出第三點,“這第三點便是,朝廷大軍來襲,看似大軍壓境,但是背後的朝堂卻動盪不斷。楚王如今獨霸朝堂,不可能讓衛王拿到這份功勞,我們只要拖住,跟衛王耗着,自然有人幫我們給衛王使絆子,屆時咱們的危機自解。”
他呵呵一笑,“這麼多年,這些朝中狗官,何曾讓我們失望過。”
衆人都跟着笑了起來,倒也的確,他們各自的山寨能發展到現在的規模,或多或少都遇到過一些地方官場上,讓人啼笑皆非或者咬牙切齒的醜事。
“既然大家都無異議,那就說一說,怎麼救吧!”
龍頭沒有給大家表決的機會,直接強勢定論。
不過方纔一番言語,也是有理有據,令人信服,積威之下,衆人也都沒有什麼意見。
那個袒露胸膛的壯漢開口道:“龍頭,你直接說吧,要怎麼幹,我們都聽你的!”
衆人心頭暗罵,但也不敢反駁,只能齊齊附和。
“我知道,你們各自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盤。總想着保存實力,死道友不死貧道,最好是別人去救,最好是別人把山寨都掏空了去救,回頭你們就正好並了他們的基業。但我告訴你們,你們怎麼想不重要,誰要敢這麼做,須得問過我!”
龍頭面色一肅,瞬間將威嚴拉滿。
“我們當初建立這十八寨,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齊心合力應對這等局面。所以,大敵當前,一損俱損,如果讓官軍可以一個個地徐徐圖之,我們大家都得死,無非早晚先後。”
“朝廷官兵剛逢大勝,正是驕兵必敗之時,必以爲我等只敢龜縮不出,我們便打他們個出其不意,狠狠挫一挫他們的銳氣!”
“所以,我以十八寨龍頭之身份決定,此番救援白衣寨,咱們剩下十五寨,各出精銳兩百,我爲倡議者,青龍寨出精銳四百,總計三千二百人馬,交由.”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最終在那個文士模樣的人身上停住,“竇兄弟,你的心智謀略,是大家所公認的,可願領此精兵,前往救援白衣寨,並伺機重建風雷寨?”
那文士之心,登時狂跳,起身言語甚至都有了幾分激動的顫抖,“在下領命,必不負龍頭及諸位兄弟所託!”
天德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一。
太原城中,距離勞軍大會,已經過去了四日。
當黃龍莊和風雷寨的匪首屍體和俘虜們被押送回太原城,衆人僅剩的那一點質疑也徹底消散。
在這四日之內,衛王不僅藉着宋溪山和“棄暗投明三人組”的手,完成了對太原官場的熟悉和梳理,同時也完成了對手下將校的整編和收服。
至於行軍資料的準備和蒐集,既有山西官方的資料,喬海豐也利用自己家族的商路,按照衛王的需求,爲他蒐集了不少的情報。
衛王在細細研究無果,並無太多頭緒之後,也沒有失落。
因爲,遇事不決問齊政。
他要去見他的齊政了。
是日清晨,衛王領衛隊打馬出城,直奔朱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