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財務次官卡捷琳楊埃利斯公爵夫人造訪娜塔莎公主私邸。
對於自己昔日的老師,娜塔莎公主一直是禮遇有加,她在客廳裡親自爲夫人沏茶,神情平淡自若。
卡捷琳靜靜地看着這個有一頭栗色頭髮的年輕女子,久久地沉默,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不過一些誤會和口角而已,怎麼就傳到老師耳朵裡去了。”娜塔莎淡淡的開口,嘴角噙着舒緩地笑意,彷彿下午那場爭執全然不存在一般,“還特意讓您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卡捷琳看着她,過很久方道:“軍法處奉柯依達公主之令整頓軍紀,有逮捕令在手,無往不利,公主又何必跟他們過不去呢?”
“不過是看不慣他們橫衝直撞的樣子而已,污衊我私藏欽犯,又拿不出證據,老師,難道我不該出手教訓?”
“真的是污衊你?”卡捷琳反問,“軍法處要找的人,真不在你這裡?”
娜塔莎頓了片刻,坐正了看着她,淡淡哼了一聲:“原來老師也不相信我。”
“我可是聽說那兩個人經常出入你這裡。”卡捷琳嘆息一聲,“娜嘉,我知道你對男爵不滿意,所以這兩年你再怎麼鬧,皇帝陛下也不說什麼。你想怎麼玩隨便你,但是你犯不着爲兩個無關緊要的人,把自己搭進去。”
娜塔莎沉默了一陣,倒是沒有生氣,只略略嗔怒着道了句:“老師,你說什麼呢?”
“換成別人,可能還會顧忌你的身份,可軍法處奉的柯依達公主的軍令,你就算想袒護他們,又能袒護到幾時?你姑姑一紙搜查令簽下來,你這裡根本就擋不住軍法隊的刀口,到時候自己反而顏面大失,鬧到皇帝陛下那裡,大家都不好看。”
卡捷琳不置可否,只是兀自淡淡地道來,砂色的眼睛鎖定眼前的女子,卻只見她低着頭不發一語,甚是乖巧,隔了很久卻是擡起眼瞼,眼底波瀾不驚:“老師,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沒有藏人就是沒有藏人,難道你還要我憑空變出兩個大活人來給姑姑送過去?”
“娜嘉?”
“下午我確實衝動了一些,學生知道錯了。”娜塔莎仰起臉,笑意安然,“可是有些事,沒做就是沒做,老師就不要擔心了。”
卡捷琳看着這女子完美到無懈可擊的臉,心底嘆息了一聲,自知在坐下去也沒有了意義,拉過她的手拍了拍:“我言盡於此,你好好考慮吧。”
她站起來,就此作別。
娜塔莎喚來侍女送她出門,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方纔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身進了側邊的書房。
“公主,卡捷琳夫人說了什麼?”已經有人在那裡等他,身形修長,容貌清秀。
“是柯依達姑姑讓她來的。”進了書房的門,娜塔莎已經收斂笑意,臉上一片肅然,“她是要警告我,如果我不聽話把人叫出去的話,就會馬上派人來搜府。”
“那麼公主打算怎麼做?”
“我當然不能把他們交出去,那兩個人身上有至關重要的名冊,萬一禁不住拷打……”娜塔莎靠在書架邊上,似是有些無力,雙手交握在一處,竟然有些許顫抖。
墨玉髮色的年輕人看在眼裡,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雙手,止住了她的顫抖。
“布蘭森……”
“不要慌,公主。”布蘭森奧布萊恩看着她,眼底眸子深濃,竟讓人莫名鎮定了下來,“不交出也不是辦法,正如你所說,柯依達公主隨時可以派人搜府。”
“那麼,能不能轉移……”
“周圍已經全部是軍法處的暗諜,恐怕沒這麼容易。”這年輕人眼底暗了一暗,“何況,就算保下那兩個人,也未必是萬無一失。最保險的辦法……”
“你是說……滅口?”
“只有人死人,所謂秘密纔是最安全的。”
“可是要怎麼動手?”
“讓布魯斯去做吧,既然奉公主爲主君,就要有所誠意纔對。”
娜塔莎安靜下來,夕陽的餘暉照進窗戶,栗色的眼睛被鍍上一層血的顏色。
卡捷琳無功而返。
出了大門,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看着傍晚時分奼紫嫣紅的天空,想起那場並不順利的談話,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不遠處馬嘶打破她的沉思,擡起眼瞼,鑲有金羊角家徽的馬車已經在附近等候了多時,她深深吸了口氣,走近前去,掀起車簾,鑽進車廂裡。
“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剛剛坐定,男子低沉的聲線冷不丁響起,倒叫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擡頭,方纔定了定神:“大……大人……怎麼突然過來?”
修格埃利斯公爵儀態優雅地坐在馬車的一端,看着她稍有失措的表情,倒是覺得好笑:“怎麼,就不能親自來接夫人回去?”
卡捷琳對於他的心血來潮不置可否,只是淡淡擡了擡嘴角。
“怎麼樣,談的可順利?”
“這位公主殿下,雖然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可如今我也看不透她了。”卡捷琳想起那安然中帶着疏離的表情,不由嘆息了一聲。
馬車在街上的人流中緩慢前行,有晚風習習地吹進來,修格擡手攏了一下天鵝絨的窗簾。
“世事無常,你們雖然有幾年師生之誼,可也是過去的事了,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粘着你的小女孩了,保持些距離也好。”修格只是淡淡地道,“改天我有必要跟柯依達公主談一談,別有事沒事就把我的人推出去。”
卡捷琳擡起頭看他,繃緊的臉上竟有有幾分不忿的味道,抿嘴笑了一下。
“柯依達公主一直對我照顧有加,不過是幫她一個忙而已,你又何必這樣計較?”
修格哼了一聲:“她護短偏袒安瑟斯皇子,都把主意打到我埃利斯家的頭上了,我還不能計較?”
卡捷琳楞了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所指,微微沉默了一下:“依我看,恐怕還是路西爾自己的意思,自恃才高,年少氣盛,想要做出番事業,也不難理解。他被調回帝都只是在參謀處報了到便被一直被你關在家裡,公主殿下那裡不也沒說什麼?”
“路西爾的檔案在軍隊裡,柯依達公主要調人我自然不能說什麼。”修格冷言,“可他既然是埃利斯家族的繼承人,便該知道自己的身份,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而不是仗着幾分小聰明往渾水裡去趟。”
“孩子長大了便有他的想法,何況一直以來他也與安瑟斯殿下走得近一些。”卡捷琳微微笑了一下,倒是挑了一下眉毛,“我知道你不想過早涉足到皇儲之爭中去,可是我很好奇,當年埃利斯家族又是爲什麼選擇了當今的皇帝陛下呢?”
擁有百年曆史的埃利斯家族,爲何會拒絕格里高利二世其他子女,而獨獨選擇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普蘭親王?
“當年的皇儲威森公爵曾經向父親託孤,而陛下……”修格眼底微動,“不提別的,光憑多年來的韜光養晦的功夫便足以證明他的城府與胸襟了。”
而事實證明,當年埃利斯家族選擇並沒有錯。
“能讓埃利斯家族傾力追隨並認可的主君麼……”卡捷琳低低地念了一聲,然後擡起眼瞼來,“安瑟斯殿下,不能得到你的認可麼?”
修格沉默了一下,透過冰冷的鏡片,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妻子,似乎是沒想到她能這樣直接提出來。
“兩位皇子可塑性都很強,安瑟斯殿下身後有柯依達公主,而米亥魯殿下則有索羅家,皇帝陛下要如何選擇,做什麼樣的安排,現在都無法預知,而兩位皇子本人所受的教導,也會影響他們今後的道路,現在要分出優劣爲時過早。”
修格淡淡道,馬車緩緩已經緩緩駛進官邸的大門。
“不過。”他摘下眼鏡,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絲質的手帕仔細擦拭鏡片,不經意地擡了擡脣角,“卡捷琳,如果你站在安瑟斯殿下的立場,路西爾不惜違抗我這個家主也要向你效忠,你會怎麼想?”
卡捷琳深深吸了一口氣。
最容易得到的東西,人們往往視之爲理所當然。
修格不表態,意味着埃利斯家族不表態,在這樣的情況下,路西爾仍願意爲安瑟斯出力,這一份情義才更爲值得讓人銘記。
“大人,你真是太……”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斜睨了他一眼,咬了咬牙,“精於算計了。”
修格將手帕塞進口袋,戴上擦拭完的眼鏡,嘴角的笑意盎然。
馬車在院子裡停下,下車之前,卡捷琳嘆息了一聲:“既然這樣,路西爾已經被你關地夠久了,教訓過了便放他出去吧。”
修格不置可否,犀利的雙眉微挑,動作優雅地扶她下車。
晚飯過後,赫爾嘉終於接到卡捷琳命人遞進來的紙條。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皇宮的每一處都已經點上了燈,侍者剛剛撤下殘餘的食物和杯盤,換上清茶,和飯後的果盤茶點。
赫爾嘉悄聲進來遞過紙條,柯依達淡淡掃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將手裡的茶杯放在餐桌上:“不知好歹!”
坐在對面的安瑟斯明顯看得出她臉色不善:“姑姑?”
“沒有讓軍法隊直接進去搜人已經是給足了她的面子,她倒好,非逼得我撕破臉。”柯依達冷哼一記,“你的好皇姐,真不是哪裡借來的膽子!”
儘管人在帝都軍,但安瑟斯已然風聞下午的風波,他與娜塔莎平時往來不多,但對於這位皇姐突然捲入的事實,依然多少感到出乎意料。
“娜塔莎皇姐也未免太糊塗了,就算那兩人曾經與她有舊情,也不值得這樣……”安瑟斯皺了皺眉,畢竟姑姑一聲令下,再多違抗也於事無補,只是白白丟了臉面而已。
“赫爾嘉,馬上擬文,下令搜查公主私邸!”柯依達冷冷地吩咐,“既然她不聽勸,就別怪我這個做姑姑的不客氣,這些年她也胡鬧地夠了,皇帝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惹到我軍方的人,可沒那麼容易算了!”
儘管在人前掩飾的很好,但赫爾嘉明顯可以感覺到柯依達的怒意。
下午韋伯上將在場時她表現地甚是冷靜,回過頭私下裡當着她的面卻絲毫不避諱自己的不滿,當場便把手頭的文件摔在了地上。
“敢打我的兒子,她算什麼!”
因爲柯揚阿奎利亞伯爵的緣故,柯依達素來不避諱自己對先皇妃所在的賽切斯特家族的厭惡,這位有着一半賽切斯特家族血液的帝國公主,如果不是波倫薩皇帝嫡親的長女,柯依達是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偏偏這位公主又與亞伯特有了過節。
當然赫爾嘉也不得不承認,在有些方面,自家公主護短偏袒可不是一點兩點。
因爲安瑟斯在場的緣故,她不能將這些情緒表露出來,只是肅然斂了眉眼:“是,公主。”
“等等。”
柯依達卻又突然叫住她,赫爾嘉頓住腳步,等了很久卻不見她再度發話:“公主?”
“算了,先緩一緩。”久久的沉吟之後,柯依達的臉色終於緩下來,擺了擺手,“知會一下林格,叫暗衛營好好查一查娜塔莎平時來往人的底細。”
“是。”赫爾嘉點了點頭,恭敬地退出去。
安瑟斯在一邊看着,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姑姑,有什麼不妥嗎?”
“這些年娜塔莎看似驕縱,與許多人都有來往,可是軍法處要抓的這兩個人,並不算是最受看重,她大着膽子窩藏要犯,真的是爲了袒護自己的情人?”柯依達眼底微動,舉起杯子輕抿了一口茶水,“如果不是的話,那就是那兩個人身上有着至關重要的秘密,是她不希望落在我手中的把柄。”
安瑟斯沉默許久,方纔開口:“難道姑姑懷疑,娜塔莎姐姐與那些事情……有所牽連?”
此話一出,他自己都覺得一寒。
帝國男性的繼承權優先於女性,而娜塔莎公主雖然是皇帝的長女,但長期以來都被排除在政治之外,人們在考慮儲位的時候往往會將她遺忘。
但這並不意味着她本人的放棄。
柯依達的眸色愈發清冷:“當年塔倫的女大公安妮卡,就是憑藉自己的社交沙龍結交軍政兩屆的要人,最後藉助帝國的力量扳倒了她的弟弟。”
雖然在那場交易中,亞格蘭成爲最終的受益者,但並不妨礙這樣的先例被後世效法的可能。
“但願我的猜測是錯誤的。”她嘆息了一聲,“不然……這些年真是低估了她。”
安瑟斯打量她的神色:“其實我一直有種感覺,對於娜塔莎姐姐,父皇似乎一直不想她涉入政治之中,就連挑選的夫婿也是遠離權力的隱士戚族,而姑姑好像也一直有所保留……”
說保留已經十分委婉了,恐怕抵防更爲恰當。
“安瑟斯。”柯依達臉色沉了一沉,隔了很久方纔嘆息了一聲,“誰讓她身上流着舊貴族的血液……”
“可是,現在皇妃已逝,賽切斯特家族也已經覆滅……”
“可是仇恨會延續。”柯依達打斷他,“血統並不是絕對的,但可怕的是人心,你的父皇多年來不讓她涉足政治,就是怕有一天她被舊貴族殘存的勢力利用,成爲舊門閥復辟的旗幟!還有,如果有人挑撥離間,告訴她皇妃逝世的真相……”
“皇妃不是病逝的嗎,難道……”
“史書上冠冕堂皇的記載,你也相信?”柯依達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另外,我好像還沒有告訴過你,當年你的母親之所以會難產致死,是因爲賽切斯特家族在她的飲食中加入了墮胎的藥物。”
安瑟斯動作一滯,手裡的茶杯一晃,淡褐色的液體溢出了杯口。
他用蒼冰色的眼睛看着她,眼底有掩飾不住的震驚。
柯依達看着他的表情,微微有些不忍,移開了視線:“我也不必避諱你,當年賽切斯特家族通敵叛國,致使養育我長大的兄長爲國捐軀,我對皇妃與她的家族想來沒有好感。當年那場宮變之後,是我親自下手,讓人給皇妃灌下毒酒。”
安瑟斯深深吸了口氣。
“安瑟斯。”柯依達道,“這就是政治,遠比戰場上的刀劍來的兇險和殘忍,所以安瑟斯,對於她,你要保持警惕。”
年輕的皇子沉默了很久。
一根羽毛飄然落地。
在此擡起眼瞼的時候,安瑟斯蒼冰色的眼底已經一片澄明:“如果她真的有什麼隱情,那麼她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轉移活人,要麼滅口,但即便滅口她也要避開我們的耳目,免得引起懷疑,所以只要我們稍有鬆動,她就會找機會先將人轉移出去。”
柯依達並不否認:“當然,逼急了她也會先殺之後快。”
“姑姑。”安瑟斯沉默了一下,“這件事……讓我出面探下虛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