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瑟斯已經鎮定下來。
他立於烈日之下,周遭是環衛於身側的親衛,以及數倍於己的敵方弓箭手,雪亮的刀劍反射着白晃晃的耀眼日光,殺氣森然。
“託斯特閣下,你這又是何苦。”年輕的皇子眼底平淡無波,看不到憤怒以及其他的情緒,只是輕微皺了下眉,“你心知單憑你現在的勢力,從武力上根本無法與帝國相抗,出此下策,無非是要拿我做人質增加與帝國中央談判的籌碼。可你不要忘了,不論波倫薩皇帝,還是柯依達公主,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受人要挾,我既身爲帝國皇子,自然任由他人利用作出有損帝國尊嚴的事情,我既然敢隻身前來赴約,便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到時候,帝國復仇的大軍絕不會繞過你們,甚至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也會無端陷入災難,難道這也是你們所願意的看到的嗎?”
“你是在威脅我嗎,殿下?”
“不敢,只是希望閣下考慮清楚,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託斯特沉吟未語,對面叫做維克多的矮個子男人卻是陰森森笑了一下:“安瑟斯殿下,你也該知道既然雙方無法達成一致,那就只能魚死網破了,哪怕只要殿下的屍體在我們手裡,貴國的皇帝陛下總會顧忌一點是不是?”
“你——”此話一出,凱恩已經眉峰倒立,手裡軍刀正要揮出,卻被安瑟斯按下,而路西爾淡淡掃了一眼這男人臉上的刀疤,只輕笑了一聲。
“維克多萊克里閣下?”他似是試探地輕輕道來,似乎是在腦海裡搜索着什麼:“我明明記得你應該不是古格的遺族啊,爲什麼如此義憤填膺呢?”
男人愣怔了一下,臉上的刀疤狠狠抽搐。
“萊克里家族出身舊王國威斯托行省,祖上襲有男爵爵位,在帝國早年的國政改革中被削去爵位與土地,帝國曆10年因爲參與對皇帝陛下的刺殺事件而被列入清洗名單,除了主要參與人員被誅殺之外,家中婦女兒童均被流放邊疆,你臉上的那道疤,大概便是當時刺青留下的位置吧?”路西爾不理對方驚愕的神色,只管娓娓道來,“不必如此看我,我不過是偶爾偷看了家父案頭的卷宗罷了。”
而他路西爾埃利斯,恰恰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
“只是沒想到閣下居然成爲古格人的參謀,實在是出乎意料。”久負天才之名的少年笑了一下,“對你而言古格人的生死存亡恐怕無足輕重吧,讓帝國陷入混亂,才更爲讓你解氣吧?”
“住口!”他尚未說完,已被人急急打斷,“我既然與託斯特閣下結成盟友,自然有相同的目標!”
“是麼?”話音未落,半空裡箭矢連發,最外層的弓箭手接二連三地到底,一彪輕騎如旋風般馳來,撕開包圍的缺口,軍刀揮起,劈出一條血路,殺到面前,爲首之人金髮過肩,雙瞳異色,神色凌冽肅殺:“屢次三番,對古格唯一的皇族狄蒂絲女士下毒手,這又解釋?!”
“亞伯特?”安瑟斯一驚,但見馬上金髮少將一身風塵,軍裝染血,等他勒住馬僵,衆人方纔開清他懷中還有一個柔弱的白衣女子。
安瑟斯對上他的金銀妖瞳,嘴角不經意地彎起一個淺淡的弧度。
“亞伯特少將?”託斯特終於從驚愕中緩過神,“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託斯特閣下?”亞伯特甩蹬下馬,然後伸手扶着狄蒂絲從容下馬,“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重新擁立狄蒂絲女伯爵爲帝嗎,現在你的主君就在面前,怎麼就認不出了呢?”
“你說什麼?”託斯特露出驚駭的神色,打量一眼面前的白衣女子,但見三十出頭的雍容女子端莊立在衆人中央,身上的白衣歷經一路衝殺已經有好幾處沾染血跡,宛若盛開的鮮花,臂膀似乎受了傷,草草用一條繃帶紮起,大概是受了許多驚嚇的緣故,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但仍然維持着高貴端莊的儀態。
託斯特沉吟了一陣:“當年狄蒂絲女皇只有十二歲,你現在隨便弄個女子過來,我便要相信了嗎?”
“古格皇族最標緻的特徵,便是那雙青金色的眼睛。”安瑟斯朗聲,“閣下不會連這都忘了吧?”
託斯特眼底微動,仔細打量了許久,方纔微微聳了聳肩,彷彿壓抑着激動的情緒,單膝點地,跪在女子的裙角之下。
“女皇陛下!”
仔細聽來,竟然有了幾不可聞的啜泣之聲。
狄蒂絲望着匍匐於自己腳下的壯年男子,一時怔忡了許久,方纔緩緩開口:“託斯特蘭姆……上校嗎?”
“是,陛下。”
“你曾經派人前往帝都與我會晤,商議復國之事嗎?”
“是,陛下。”
“那麼你是否曾經命令他們,如果我不同意復國之事便當場刺殺我呢?”
狄蒂絲這樣問的時候,託斯特的肩頭猛地顫動了一下,擡起頭時滿臉的震驚:“不,下官怎麼會下這樣的命令呢!”
狄蒂絲沒有說話,安瑟斯與身邊衆人只是稍有訝異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亞伯特看在眼裡,只淡淡地開口:“狄蒂絲女伯爵曾在自己的莊園中遇刺,柯爾特閣下爲了保護女伯爵而受了重傷,行刺的人自稱是受託斯特閣下委派的古格遺族。”
“不可能!”託斯特斷然否定,“女皇陛下是我等希望所在,我又怎麼會對她狠下殺手!”
“下官奉命一路互動女伯爵到此,沿途不斷有刺客暗中下手,甚至剛纔下官前來時,閣下的手下對她也毫不手軟,這又作何解釋?”
託斯特愕然,似乎嗅出了不尋常氣息,站起身來,目光犀利的望向對面的刀疤男子:“維克多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矮個子的刀疤男人身上,而後者只是慌亂了片刻,便又鎮定下來,出乎意料的笑了一起來。
“託斯特閣下,難道你還看不出來,你們的女皇陛下早就忘記了國仇家恨,貪圖安逸,無心復國,與其這樣倒不如讓她爲我們的大業而死,試想一下,如果狄蒂絲女皇死在帝國手中,古格的臣民會是什麼反應?只有當他們真正被激怒,團結到你的身邊來時候,我們纔有力量去反抗帝國的□□!”
“所以,你就不經我同意,擅自對陛下出手了嗎?!”託斯特咬着牙,眼中已有了殺意。
路西爾?埃利斯輕笑了一聲:“果然是如此,託斯特閣下,你和你的部下被這個人利用了,他不過是帝國的叛逆,煽動古格的遺族向帝國復仇,不論你們能否成功,他都能從中獲得好處!”
維克多到了此時,竟也無所畏懼:“不愧是修格樞機卿的公子,看得倒是清楚,不過到了此時也晚了,託斯特閣下,你既然已經出手,就沒有回頭的地步,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拿下這位皇子殿下,不然的話,你以爲他們事後會放過你們這些古格餘孽嗎!”
“託斯特閣下!”安瑟斯擡高了聲線,“我有話在先,已經說得很清楚,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託斯特?蘭姆陰沉着臉,沒有說話。
周遭持刀的部下和弓箭手已經開始面面相覷。
狄蒂絲嘆息了一聲,走上前去,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開口:“託斯特上校,可以讓我說幾句嗎?”
“陛下?”
“我自十歲起在弗雷安元帥的扶持下登基爲帝,可是說來慚愧,對於古格子民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建設,實在是愧對古格的人民。”她緩緩的道來,聲音輕柔,青金色的眸子掃過在場每一個古格的遺民,有蒼涼柔和的氣息,“所以當十二歲時亞格蘭大軍兵臨城下時,我想我唯一能爲古格百姓做的,便是讓他們少受一些戰亂之苦,而不再爲了絲弗札一姓的榮耀無辜陪葬。我感謝你們,至今在心中仍然感懷着故國想要爲之而戰鬥,可是,時代已經不同,我不想,再因爲我的緣故,而讓故土再受戰亂之苦,也不想再讓你們作出無謂的犧牲。古格的衰落,是在我父皇在位時便已開始,幾位兄長爲帝位爭奪不休,而各大貴族門閥又明爭暗鬥,早就耗盡實力,致使弗雷安元帥當年失去了進軍大陸的先機。成王敗寇,不過如此而已。既然如今亞格蘭的施政並無不妥之處,那麼又何必爲了毫無勝算的願望而讓民衆受苦?閣下,收手吧,你們已經爲故國戰鬥了太久,也該休息一下,去尋找自己的生活了。”
女子的聲音如同流水,青金色的眼底一片悲憫,託斯特看着她,良久未語,身經百戰的鐵血男兒,竟然也有了哽咽之聲。
“陛下,我等流亡海上這麼多年,爲的便是重新看到古格的王旗重新飄揚,可是陛下卻……”
“是我對不住你們。”狄蒂絲看着他,眼底波光微動,她轉頭面向安瑟斯:“殿下,我遵守與柯依達公主的約定,所以,也請你不要忘記你之前所做的承諾!”
安瑟斯擡頭看看天:“託斯特閣下,現在這個時間,從你們發動伏擊開始,北疆軍應該已經搶奪了多洛河渡口向這裡包抄,後續的援軍也會很快到來,另外,駐紮在墨河以南的西防軍也已經開始行動,但我還是那句話,你現在收手,交出兵器,退出迦蘭三省,我自會保全這些城池與民衆的安全,你和你的部下也會得到妥善的安置!”
託斯特沉默很久,環視了一下週遭的部下,古銅色的臉上隱約任有不甘,卻是死死發不出一個音節。
正寂靜時,空氣裡卻有一絲細微的波動,隱約有着肅殺的氣息。
“安瑟斯!”亞伯特剛剛發覺不妥,已經下意識地喊出聲來,而前者警覺的擡眼,一枚袖箭已經從斜刺裡呼嘯而來,年輕的皇子輕盈的躍起,袖箭被凱伊以佩劍截下,剛剛舒了一口氣,但見維克多?萊克里已經縱身躍起,伸手竟也矯健,擡手幾枚袖箭,便向他們飛來。
好在都是幾個人都劍術高超的軍官,閃身輕巧躲過,卻有一道寒光直奔狄蒂絲而去,轉瞬之間,已是一道血光迸出。
女子的悲鳴突兀地響起,衆人回頭看時,但見白衣女子跪坐在地上,託斯特?蘭姆倒在她的懷中,原本衝着她而去的袖箭沒入男人的胸口,大片的鮮血開始汩汩而的涌出。
亞伯特狠狠抽了抽嘴角,軍刀如閃電般馳過,幾個回合之下,凱伊從側邊夾擊,不多時將軍刀架上維克多的肩頭。
“閣……閣下……”狄蒂絲望着倒在懷中的男人,驚駭之色尚未退去,嗚咽之聲以無法抑制,而後者只是虛弱地搖了搖頭,示意周遭正要上前的部下退開。
大概是因爲尚在要害的緣故,託斯特已經氣力微弱,吃力地睜開眼瞼來,只覺湛藍的天空蒼茫遼闊,女子青金色的瞳孔一片哀傷之色,
“陛……陛下……”他輕輕地道:“儘管之前並不知情,但縱容部下對您作出那樣無禮的事情,實在是萬分抱歉……”
“這不是你的錯……閣下……”
“其實……我們心裡也很清楚,要重建古格是個希望渺茫的事情……可是,作爲受惠於那個國家的人,如果都不會爲它做點什麼,那麼這個國家不是太悲哀了嗎?”
他這樣說的時候,聲音微弱,但安瑟斯卻聽分明,他略略側了眸子,看着已經奄奄一息的男人,蒼冰色的眼底深沉如海。
而狄蒂絲的肩膀已經開始劇烈的顫抖,淚水終於無法抑制地潸然而落:“不,你們……已經盡力了,弗雷安元帥、蘇爾曼子爵,當年在西大陸戰爭中死去的人們,還有你們,都已經盡力了,有你們在,是古格的榮幸……”
“陛下……”似乎是得到肯定一般,託斯特似是欣慰地笑了起來,眼神卻已經開始渙散,“能見到您……實在是太好了……”
他沒有合上眼睛,仰面朝着天空,似乎是在欣賞天空的雲嵐。
狄蒂絲流着淚合上他的眼瞼,周遭的弓箭手們已經握不住手裡的武器,低垂着頭,發出一陣陣的啜泣之聲。
歷時數月之久的“迦蘭□□”,終於以其領導者託斯特·蘭姆的死亡爲終點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