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想要畢其功於一役麼?”
午飯後侍者撤走了餐桌上的杯盤,端上泡好的伯爵紅茶以及兩碟精緻的茶點。
面對柯依達突然提出的問題,皇帝僅是表情莫測的揚了揚眉。
“你以爲呢?”
“那樣的話,我軍將要面對曠日持久的非本土作戰,不僅需要龐大的軍事力量、充足的後勤物資,還需要相對穩定的後方。但下官以爲相對於古格軍隊,我軍並不具備太過絕對的優勢……而且”柯依達頓了一下,“皇妃陛下也快分娩了。”
“米蘭城雖然久負盛名,但朕也不併急於一睹它的芳容,總有一天古格全境都會納入朕的版圖之中。”皇帝慢條斯理細品午後的香茗,犀利的眸光在眼角一閃而過,“朕知道你的意思,先着手安排統戰會議吧?”
“是。”柯依達點到即止,不再多言。
皇帝的優雅的脣線微微抿起,向上擡了擡,專心品他的紅茶。
“再陪朕坐一會吧,下午修格卿和凱瑟卿會過來議事。”
看着對面海藍色頭髮的男人蒼冰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些許柔和的色彩,柯依達愣了片刻,抿了抿嘴脣,微微點了點頭,午後的陽光勾勒出彼此優雅而柔和的剪影來。
然而皇帝的午休時間卻再一次被人打擾。
“伊莉婭小姐,您不可以進去!”
“爲什麼,皇帝陛下明明說過只要不是他在處理政務,伊莉婭都可以去找他的!”
“但是伊莉婭……”
可憐的女官長話音未落,可愛的子爵小姐已經踩着錯落的腳步跑了進來,銀鈴般嗓音童音般的悅耳:“皇帝陛下——”
柯依達一口紅茶含嘴裡幾乎當場噴到天藍色的餐桌檯布上,卻見她的皇帝兄長蒼冰色的眼睛裡閃過一道犀利的光芒繼而柔和的彎起眉眼:
“有事麼,美麗的伊莉婭子爵小姐?”
“沒事就不能來了嗎,陛下,伊莉婭很久沒有見到您了!”小女孩露出天使版無害的笑容,伸手拎起裙襬向亞格蘭唯一的統治者款款行了一禮,“不過……好像打攪到您了?”
“談不上。”皇帝挑了一下眉,“伊莉婭,你該向公主殿下見禮。”
換來小女孩怯生生的一眼,複製了剛纔的動作。
柯依達冷冷的掃了她一眼,移開視線,隨後跟進來的芙妮婭向着被打攪了的皇帝兄妹不安的行禮。
黑公主午後的安謐心情就此一掃而空。
“伊莉婭,你過來只是爲了問安的嗎?”留意到胞妹沉下來的臉色,皇帝只是玩味地揚起笑意。
“那個……”伊莉婭·阿代爾扭捏了片刻,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陛下,記得伊莉婭剛來的時候,陛下說只要是尊貴的客人所提出來的要求那麼陛下就一定會考慮的,對麼?”
“我們可愛的伊莉婭小姐又有什麼奇思妙想了麼,上次巴琳雅夫人烘焙的草莓蛋糕還不能讓你滿意麼?”
“不是的,這一次我要一個人。”
疾風皇帝終於因爲小姑娘的話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十幾歲正值芳齡的少女乾脆湊上幾步附到了皇帝的耳邊,坐在對面的柯依達重重的放下了茶杯。
一番竊竊私語之後,皇帝的表情有點忍俊不禁,順便打量一下對面柯依達的臉色,風度翩翩的扯開嘴角:“哦,你喜歡卡諾副軍長?”
“陛下!!!”彷彿秘密被戳穿,少女惱怒的跳了開去。
柯依達條件反射地擡起眼瞼,不知是因爲少女高分貝的嗓音,還是某個敏感的名字。
芙妮婭則張了張嘴,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
“你哥哥洛林·阿代爾子爵知道這件事麼?”皇帝欣賞了一遍在場人的精彩表情,方纔玩味的開口。
伊莉婭忸怩的攥了下衣角:“我會寫信告訴他的。”
“那麼你問過卡諾副軍長本人的意思麼?”
這一次她低下頭去,盯着自己蕾絲的裙邊看了許久:“他……好像……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柯依達抿嘴,懶懶的垂下眼瞼,然後聽到皇帝不無遺憾的聲音。
“那就沒有辦法了,即便是主君也不能橫加干涉臣僚的私人感情。”
“可是陛下,我喜歡他,真的喜歡他……”她卻猛地擡起頭,扁着嘴,已經有了哭腔,“我連那個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連她的面都沒有見過,都不知道我哪一點比不上她,我爲什麼要就這樣退出,爲什麼要這樣把喜歡的人讓出去!”
“伊莉婭!”芙妮婭既驚且怒的打斷她,“怎麼可以在陛下和公主殿下的面前這麼放肆!”
看到平日裡溫婉親切的芙妮婭女官難得一見的拉下臉來,伊莉婭打個寒噤,眼淚撲撲的下來。
“皇帝陛下……您幫幫伊莉婭……好不好……”
居然,還不死心?
居然,還扯着皇帝的衣角?
柯依達的耐心終於被徹底磨盡。
“伊莉婭·阿代爾子爵小姐!”不待溫度的眸光冷冷地掃她一眼,“你似乎弄錯了一件事情,皇帝陛下是我的哥哥而不是你的哥哥,就算等不及要嫁人也該去找你的子爵哥哥吧,這樣在陛下的面前撒嬌糾纏算什麼?還有,卡諾副軍長是一個人,而不是你想要卻得不到的玩具!好好想清楚你自己現在在做什麼!芙妮婭小姐,帶她下去好好冷靜一下!”
冷冰冰的訓斥把少女嬌憨的臉蛋凍結掉了。
皇帝依然是雲淡風輕的溫柔笑意:“朕不能無端地去幹涉臣僚的私生活,但是伊莉婭你若是真喜歡卡諾,就不妨想想他喜歡什麼,希望得到什麼,而你又能爲他做什麼,愛情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佔有。跟芙妮婭去吧……”
皇帝陛下你這是變相的支持麼?
芙妮婭困惑的看了皇帝一眼,向正在抽泣的小姑娘伸出手去,牽着她離開了。
柯依達連厭惡的神色都懶得掩飾了。
“如果不是洛林·阿代爾子爵對她太過縱容促成了這種無法無天的性格,就是這個小丫頭的心機和演技實在是太高超了!”
“柯依達你還是那樣刻薄啊?”皇帝好心情的看她。
“我倒是不知道陛下的耐心不是很好,而是非常好!”
“十八九歲的小女孩跟小孩子一樣,很容易哄得。”
柯依達跌破眼鏡似的看着輕描淡寫的皇帝:“哄……女人?”
“唔……真是懷念那時候和藍德爾卿在白閣喝酒的日子啊……”
那個因爲醉酒剛剛被自己扣掉半年薪水的傢伙麼?
柯依達不以爲然地抽搐一下脣角。
“也許這麼說有點虛僞,但塔倫的戰事朕必須仰仗東平軍,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弄得她不愉快。”皇帝淡淡的道,蒼冰色的眼睛一寒,隨即又恢復成冬日寒潭的沉靜,“不過也許今天提出這無理要求的人是你的話,也許朕會考慮吧?”
“陛下!”柯依達慍怒的繃起臉來,“請不要隨便比較。”
皇帝忍俊不禁:“一個比方而已。想必洛林·阿代爾子爵對自己的幺妹有求必應纔會養成她這種爛漫霸道的個性,但從另一層面而言,她從不壓抑自己的慾望,想要什麼都會直接的說出來,比起什麼都悶在肚子裡要好的多。太糾結於一些事情,你的人生便會少了很多樂趣,柯依達。”
他擡起頭,下頷側成45°的傾斜角,目光落在側手邊上龐大的落地掛鐘上:“差不多了,其他兩位樞機卿應該快到了。”
當天“三長官”在皇帝私人辦公室滯留的時間長達3個小時,直到日漸西沉才陸續的退出來,而與之相應的,幾天之後,國防部以及政、檢相關部門也馬上接到了召開最高統戰會議的通知。
“我國接受塔倫方面的要求遣返安妮卡公主,有外務官護送到王庭貝城,同時參加洛瓦大公即將舉行的加冕典禮,以此表示我國對其政權的支持。作爲回報,塔倫會向我們開放由東南邊境經王庭貝城通向古格要塞辛加的通商道路。”
下午兩三點鐘的陽光耀眼,透過會議室落地窗前厚厚的墨綠色天鵝絨窗簾撒進一兩束雪白的光柱,彷彿是爲了彌補自然光線的不足,早就有人在會議前點燃了一兩盞壁燈,天花板上用青銅雕鑄的鷹隼浮雕鋪開了龐大的羽翼,鳥瞰出席會議的軍政檢三界要員。
“這是洛瓦大公的授意,還是漢密爾男爵的權宜之計?”
橢圓形的會議桌一端,皇帝翻閱面前的材料,身上的軍服佩金銀兩色綬帶、兩色領花,黑底紅面的披風象徵着亞格蘭軍隊最高階級元帥軍銜。
亞格蘭注重軍權與王權的統一,皇帝本人兼任王國元帥,國防部總長僅授予一級上將銜,皇家鷹隼紋章不僅僅是王權的象徵,亦是亞格蘭軍隊的象徵。
“不排除漢密爾男爵的私心,但下官認爲,不管是何種情況,都可以爲我所用。”年輕的外務卿站在桌邊,撥了撥一頭柔軟的淡紫色頭髮。
“安妮卡公主那邊怎麼樣了?”
“她接受陛下的條件,但前提是我們必須幫助她奪回塔倫的統治權。”
“竟然能成爲雙方競相拉攏的對象,朕還真是榮幸,嗯?”皇帝的臉上浮起莫測的笑意,用眼神示意法貝倫坐下。
“這一年來古格內戰不斷,想來也不會有餘力顧及吧,求助亞格蘭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修格·埃利斯挑挑眉,“希望結果不要讓他們失望。”
“那就要靠諸卿的努力了。”皇帝冷言,蒼冰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凌厲氣息讓在座的臣僚渾身一凜,他站起來,單手撐住桌面,另一手在中央的沙盤上掠過,“整個塔倫面積總共加起來抵不上亞格蘭一個較大的行省,但地理位置卻相當重要,長久以來它一直是亞格蘭與古格勢力的勢力的制衡點,一旦我軍打通南方的通道,那麼古格即便面來自西、南兩面的包圍,當然,朕的打算,不僅僅是打通塔倫通往古格的要道而已!”
除了國務省三長官與一些隱約知情的宿將重臣,在座的其餘人隱約聽出皇帝話外之音,微微變了表情。
“也就是說……陛下是想……”菲利特皺緊了眉,終於在皇帝接下來的話裡證實了他自己的猜測。
“不錯,朕要的,是塔倫的控制權,名義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實質!”寒冷的光芒在蒼冰色的眼睛裡一閃,“接受塔倫使者的談判,派遣軍隊護送安妮卡公主進入塔倫進內,然後通過安妮卡提供的信息,迅速佔領塔倫境內各大要塞!接下來的事情,想必諸卿都能夠想到。”
“橫穿塔倫腹地直搗古格的辛加要塞?”
答案呼之欲出,依然有人倒吸口冷氣。
柯依達淡淡的掃了一眼與會人員,對上側首邊上隔了好幾座位的卡諾遞過來的眼神,微微擡了擡嘴角,心照不宣的表情。
“陛下,這就要對古格用兵了麼?”參謀席有人發問,新任的參謀長路拿·薩默斯男爵剛剛從亞格蘭軍校調任過來,此前是軍校的戰略戰術課導師,本人年逾四旬,曾經亦是一員戰風穩健的宿將。
“機不可失!”皇帝冷冷地掃了一眼這名剛剛上任的參謀長,原諒了他久離中樞而對上意的不敏感,“如果等到弗雷安·盎格魯公爵徹底掃清反對勢力騰出精力向西陲施壓的話,那麼我軍就會處於極爲不利的狀態!”
“但是陛下,我軍對塔倫的軍事行動勢必會引起古格的注意,如果他們有了防備……”
“朕不會讓他們有這個機會!”皇帝站直身,凌厲的目光一排排的掃視過去,“安妮卡公主進入塔倫境內之後,朕,會親自參加西防軍的閱兵儀式!”
“陛下!”
這一次不僅僅是在座的宿將重臣,就連會議開始時一直淡定無波的柯依達都幾乎在一瞬間變了臉色。
卡諾·西澤爾敏銳的直覺,皇帝的決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即便距離中樞最近柯依達也沒有在事先受到任何信息。
這場最高統戰會議,實質上不過是皇帝與幾位心腹商議之後的戰略部署會議,而其中最爲重要的環節,即便是直接執行人柯依達也毫不知情。
“陛下是要以自己來吸引古格軍隊的注意力嗎?”菲利特皺緊了眉頭,手掌握成拳,“就算現在拉格龍河正值夏訊,古格駐軍不敢輕易渡河開戰,但那也是距離戰場最近的地方!”
拉格龍河的汛期不適合古格軍渡河作戰,但他們卻不得不在沿岸部署更多的兵力來防備西防軍突如其來的重兵壓境,從而無法無力顧及塔倫邊境的辛加的要塞,但是一旦辛加要塞失手,那麼拉格龍河勢必流血漂櫓!
“如果那不是戰場的話,朕也就不必去了!”皇帝冷笑“諸卿想說的,朕都能猜到。但是,朕身爲亞格蘭的皇帝和唯一王國元帥,只是躲在帝都無償的享受將兵們用血肉鑄就的武勳的話,就實在有愧於亞格蘭的鷹旗!”
“但是,目前帝都的局勢剛剛平定,而皇妃陛下又即將分娩,皇帝陛下在這個時候離開實在是不便,還是讓柯依達公主殿下或是其他的軍長大人代勞吧?”一直沉默的監察長官埃森·凱瑟侯爵終於開口,破天荒得贏得了一片附和之聲。
“正是,陛下是千金之軀,征戰殺伐請讓下官等代勞!”菲利特第一次覺得平日陰測狡猾的監察長竟也有可取的地方。
一直以抱着胸斜斜靠在高聳的椅背上嘴角掛着玩世不恭冷笑的藍德爾·斯加奧終於調整了一下不雅的坐姿:“讓主君暴露在敵軍的炮火可及之處,實在不是一名正直忠誠的臣僚所爲啊,陛下?”
“藍德爾卿,朕怎麼記得以前這句話的版本是:永遠將自己的胸膛面對敵人而把背影留給自己的友軍,能夠追隨這樣的主君實在是臣等的榮幸啊?”忽視掉“神槍”突然僵硬的石化笑容,皇帝微微揚起嘴角,掃視了一圈表情豐富神態各異的臣僚,緩了緩,“諸卿應該知道,此戰對於王國的意義。”
霎時沉默,悶熱的夏天窗簾紋絲不動。
上一次針對古格的大規模戰爭可以追溯到近二十年前,王國曆208年的第六次“臨川會戰”幾乎成爲當時所有亞格蘭人的噩夢。
皇儲威森公爵殿下陣亡,二十萬帝都子弟命喪臨川。
是悲壯的輓歌,亦是奇恥大辱。
此後每一批王國軍人皆被灌輸以奮發雪恥的信念,儘管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有心而無力。
於是面前即將來臨的戰鬥,便被賦予絕不尋常的意義。
“雪恥之戰,曾被寄予太多的希望。”低沉而富於磁性的嗓音響起,冥冥中彷彿有魔力作爲支撐,“在對諸卿作出要求之前,朕也必須以身作出表率,先父威森公爵殿下敗於臨川,但是朕絕不會負於拉格龍河。”
“諸卿如果相信朕,就請竭盡所能的相助朕,而不是把時間和口水浪費在阻礙朕的腳步這樣的無謂的事情上!”
壁燈熾熱的光照射到皇帝英挺的五官,在對面墨綠色的窗簾上勾勒出清晰俊朗的輪廓來,彷彿一尊英武有力的神袛雕像。
柯依達的臉色連變了幾遍,終於剋制住開口的衝動,淡淡的嘆了口氣。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有點僵硬的臉上,又別開去:“如果諸卿已經沒有意義的話,接下來就來談一下具體的戰略部署,柯依達?”
“是!”在場唯一的女性軍官肅然起立,蒼色的瞳眸凌厲如刀。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寫得很累估計也不討好……枯燥的戰術分析橋段啊……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