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pter5 主君
菲利特·加德一臉怒容的闖進皇帝的寢宮的時候,醫官正在給皇帝更換傷口的膏藥和繃帶。
很輕易的捕捉到臣下兼密友臉上顯而易見的怒意,皇帝秀雅的脣角流露出些許無奈的弧度,在醫官完成包紮之後示意旁人退下。
皇帝半披着淺色的絲綢襯衫在牀上坐起來,敞開領口露出一段象牙色的肌膚,隱約可以看見深處纏繞的白色繃帶,彷彿可以想見其間猙獰的傷口,幾縷海藍色的碎髮散落下來,在黃暈的燈光下泛着憂鬱的色澤。
一路上的怒氣已經漸次退去,雖然已經聽聞皇帝負傷的消息但菲利特還是皺了一下眉:“這麼嚴重?”
“所以我纔打算休息幾天,沒想某人偏偏不想讓我安生。”皇帝整理略顯凌亂的衣衫,將及腰的藍色長髮甩過腦後,蒼冰色的眸間流轉過一兩絲狡黠的弧度。
年輕的中將一時語塞:“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麼,是誰惹到我們的菲利特大人了?”
“昨天的事情,你是讓監察廳在處理麼?”
“有問題麼?”
“埃森·凱瑟侯爵那個人,任何事情到了他那裡都會變成一場屠殺!”菲利特別開臉,毫不掩飾眸子裡厭惡的神色。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皇帝微笑,“但是菲利特,若王國的官員都像你一樣正直,那麼主君就沒有事情可做了。”
擡手按住友人的肩頭,皇帝蒼冰色的眸子裡閃爍一晃而過的寒光。
“主君需要剛正不阿忠貞不屈的勇士,也需要擁有銳利的牙齒可以隨時撕裂獵物的兇猛獵犬。”
“陛下不怕被獵犬反噬麼?”
“如果連這樣的人都無法駕馭,那麼朕要如何駕馭整個天下?”
皇帝的嘴角扯出燦爛的笑意,蒼冰色的雙眸裡閃爍的卻是凌厲的光芒,瞬息之間擊中對方的要害。
這一刻他是亞格蘭的皇帝,而不是他菲利特相識多年的友人。
事實上對於政治的反映和皇帝權謀上的計較,菲利特向來是不夠靈敏的,他本身是一名出色的軍人,卻並不適合投身於政治,一方面是因爲本人道德觀念上面多多少少存在着“潔癖”,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本身的資質決定。然而作爲皇帝,波倫薩·亞格蘭若像他忠厚正直的友人一樣的話,那麼對王國和他本人來說也許都會是一場災難。
皇帝的心機與手段,也許別人並不清楚,但像菲利特、柯揚這樣一路跟隨他走來的親信軍官是有着足夠的瞭解和信心的。
但即便如此,菲利特在涉及像這樣冷酷殺戮和陰謀的事情上,多多少少有着難以言喻的牴觸的情緒。
“那麼,憲兵部隊封鎖珂琳路,查抄數十家貴族要員,陛下是默許的了?”
“朕遇刺的事情總要有個瞭解,執政官閣下脫罪但並不代表旁人可以撇清關係,如果不能借此機會清洗一部分軍政要員,壓制舊貴族的勢力,朕豈不是白捱了這一刀?”
皇帝轉身,留給對方一個優雅的側面,嘴角不經意間的涼薄笑意讓菲利特有點駭然。
“陛下要清內政了麼,如此大刀闊斧,不怕引來多維加大公的注意麼?”
“朕何嘗不知道多維加大公和他所代表大貴族勢力盤根錯節,但是像這一年來一點一點地蠶食太慢了,朕等不起了!”拉開書桌的抽屜揀出一份密信遞過去,“這是柯揚從北疆發來的密信,冰族在北疆的活動日益猖獗,而北疆軍內部也是派系林立,再加上西邊的古格,也許不久之後就有一場大戰了……”
“在此之前,不論又多危險,朕都要掃清一切障礙,否則的話,二十多前‘臨川會戰’的慘劇必將重演!”
“陛下!”菲利特·加德駭然擡頭,流露出被震懾住的表情。
王國曆208年的“臨川會戰” ,是亞格蘭由盛而衰的轉折點,數十萬帝都軍遭到了全軍覆沒的敗績,而皇帝本人的父親威森·亞格蘭皇儲殿下,也在此役中喪生。
皇帝的手按在書桌上的密函上,灼炎在蒼冰色的瞳仁裡隱約閃現,軍刀一樣穿透了紙背。
當目光漸趨緩和,皇帝修長的手指微微扣起,輕輕釦起白色的信封,燈光流淌在秀雅的脣線上鉤了出冰涼的美麗弧度:“當然朕是不會輕易涉險的,人們的注意力只是集中在凱瑟家族上面,即便是多維加大公有所察覺,目前的情形他也不可能做些什麼……”
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近以來凱瑟家族與塞切斯特家族的利益爭鬥和埃森·凱瑟侯爵的殺戮之上的時候,幽居深宮的皇帝實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
菲利特·加德終於緩過勁來,突然很無力的發現事實上他對於自己的主君兼密友的城府於心機從來就沒有一個很準確的認知,一個讓他不得不覺得很挫敗的事實。
彷彿是感覺到他目光中的黯然,年輕的皇帝走過來,伸手按住他的肩頭,斂去了方纔凌厲的神情:“菲利特,你是個很好的軍人,但你不適合政治,所以就如我們當初約定的那樣,我不讓你介入這些政治上面的運籌於算計,你只需要帶領自己的雄兵在戰場上爲我開疆闢土,而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爲你,還有柯揚,藍德爾他們,斷絕一切後顧之憂!”
這是身爲皇帝的友人的承諾,即便彼此的身份已經天差地別,菲利特·加德卻依然可以在皇帝蒼冰色的眸子依稀找到自己的影子。
“陛下,臨川會戰不會重演的。”
擡起頭,一字一句篤定的道。
“陛下,是下官。”
門外女子清鐫柔和的聲音打破了有點沉默的氣氛,皇帝微微揚眉:“進來吧,芙妮婭。”
侍從女官長芙妮婭·阿格絲,是皇帝的親王時代便寸步不離的貼身女官,在皇妃入宮之前她幾乎一手操持後宮的所有事務,即便在皇妃入宮之後,皇帝對她的信任和她本人在宮中的地位也絲毫沒有減退。
“陛下,費蘭·皮瑟斯閣下傳來消息,監察長閣下已經抄沒了宮務卿加百列男爵、文教處維克多子爵、外禁部隊副統領迪克爾伯爵等二十七家的貴族官邸,已經伏法的叛亂分子達一百四十四人。”
“唔?”皇帝似乎並不意外,倒是一掃菲利特微微蹙緊的眉頭無奈的苦笑一聲。
“還有一件事情,加百列男爵府遭到查抄時,男爵夫人懷抱嬰兒乘亂逃出阿奎利亞斯伯爵府求援,伯爵小姐閉門未納。”
皇帝的好看的眉毛微微揚起。
“伯爵小姐說,她無意阻止監察長大人執行公務,但也請監察長大人不要髒了阿奎利亞斯家的門庭。”
皇帝微微一愣,繼而微笑:“菲利特,看起來柯依達比你要有決斷的多了。”
“受紅薔薇事件的牽連,宮務處、吏務處、禮典處、禁軍等數十名官員遭到監察廳的徹底清洗,幾十家貴族遭到血洗,後世將這次行動稱之爲“血月”。
“血月”行動,被認爲是埃森凱瑟侯爵對多維加塞切斯特大公權勢的公然挑釁,他憑藉這次機會清洗了宮廷、禁軍甚至行政部內部屬於塞切斯特大公的大部分勢力,被視作是凱瑟家與塞切斯特家族 矛盾激化的標誌,而行動本身也爲以乖戾陰森聞名的凱瑟侯爵身負的諸多殺戮添上了血腥色彩濃厚的一筆。
阿奎利亞斯家族在這次事件中表現出超然的中立態度,不僅僅是因爲當代家主遠在北疆而超脫於事件之外,亦是因爲當時仍然是伯爵小姐的公主殿下保持了清醒的頭腦,以其獨有的冷酷果決拒絕掉加百列男爵夫人的求援。在一些人道主義者的眼中,這被看作是自私冷酷的表現,然而在公主殿下所流淌的血液和所接受的教育中並不存在愚昧的仁慈,年輕的公主殿下試圖通過殺戮中血腥的迷霧分析將來政局的走向,以朦朧但是逐漸清晰的思路剖析這場殺戮的幕後推動者真正的用意,以此選擇自己以及家族將來所要走上的道路。”
——《蒼鷹之翼黑公主傳》
伯爵府的深宅大院,精緻典雅的樓閣,血紅色的月亮斜斜掛在檐角,流淌着緋紅的鮮豔色彩。
柯依達·阿奎利亞斯聽着隔着老遠傳來的哭喊和廝殺,執了高腳杯在手,緩緩地傾下,琥珀色豔麗的液體順着透明的杯壁緩緩地淌下,撒落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漸次的滲透開去。
“在悼念那些已經消逝和正在消逝的靈魂麼?”淡金色頭髮,並藍色瞳眸的青年在後面看她,“對於柯依達你來說,還真是難得啊……”
“即便是終日榨取這民脂民膏而寄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大貴族們,也依然是無辜的生命啊……”伯爵小姐放下已經傾空的酒杯,望着窗外血色的月亮,淡淡的道,“菲利特學長一定會這樣說吧?”
“說實話我真是沒有見過菲利特學長這麼生氣地樣子。”卡諾·西澤爾擡起頭,有些許的憮然,“陛下會插手麼?”
“埃森·凱瑟侯爵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你以爲陛下真的不知道麼?”柯依達冷冷的,昨天晚上的混亂場面在腦海裡面迅速的回放,“當晚大公府的警衛何等森嚴刺客也能乘亂得手,費蘭·皮瑟斯男爵出身親王府首席侍衛官,幾年來不離陛下半步,怎麼會好巧不巧除了這樣的紕漏?”
“你的意思是,陛下在藉機清洗帝都中大貴族的勢力?”
“捱上一刀打壓多維加大公的守舊勢力,也算是划算吧……”懶懶的閉上眼睛,疲倦的感覺突如其來,“菲利特學長的好心,恐怕要被辜負了……”
女子合了雙眸的神情淡漠平靜,天邊通紅的火焰染上她的鬢角,彷彿一坐聖潔玲瓏的神袛雕像。
“陛下,夜已深了,請您早點休息吧……”
即便身在寢宮依然可以依稀望見天邊被火焰染透了的緋色羣嵐,而月亮也似乎流淌着血的顏色。
皇帝披衣立在窗前,凝望着深濃的夜色,沒有回頭。
“今晚也是血紅色的月亮呢,芙妮婭,跟那個時候一樣呢……”
“陛下?”
“十九年前,先帝格里高利二世的爪牙衝進金瑾花宮手刃朕的母妃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大火和血色的月亮。”
芙妮婭·阿格絲神色蕭條
她出身下級貴族,從少女時代便跟隨着當時還是親王的皇帝,是皇帝身邊爲數不多並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女性之一,當然這不僅僅因爲她是皇帝年少時代的見證者,更是因爲她死後被追封爲大公妃,而她的兒子則繼承了皇帝身後留下的無限江山。
“陛下已經手刃了仇人並足以掌控自己的命運,大公妃殿下泉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的。”
“是麼?”
皇帝望着遠方緋紅色的豔麗流雲,秀雅的脣線微微合歙氣息悠長,他並不需要回答,只是轉了身去走向自己的KINGSIZE的大牀。
“過兩天修格少將會安排索羅家的繼承人覲見,到時候請阿奎利亞斯伯爵小姐過來一趟。”
“是的,陛下。”
正在吞噬大貴族百年來基業的大火啊……
這是海茵希裡·索羅侯爵少爺這一天晚上站在自家在帝都別墅的陽臺上望着天邊的彤雲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當時嚇得身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當場白了臉色。
然而侯爵少爺本人並不以爲意,幾天後他在修格·埃利斯的安排下覲見波倫薩皇帝,這一段隱秘的晤見並沒有記錄在皇帝的起居錄中,人們無法探知當時的具體情況,而兩人之外唯一的見證者便是當時依然是伯爵小姐的黑公主。
“伯爵小姐不是外人,請不必擔心。”
察覺到風度翩翩的索羅少爺流露出來略帶訝異的表情,皇帝微笑,雲淡風輕的請他落座。
皇帝隔音的私人會客室是淡藍色典雅的主基調,墨綠色天鵝絨的窗簾厚厚的垂下,間或有一兩絲明媚的陽光從縫隙裡射進來,看得見金色的塵埃的單薄的光束裡懶洋洋的舞蹈。
“海茵希裡·索羅閣下,是這樣稱呼麼?”輕抿一口濃郁的紅茶,皇帝坐在沙發裡,望着對面石青色長髮的年輕人,扯開嘴角的弧度。
“是的,海茵希裡·索羅,索羅家族的獨子,同時也是西防軍第一師團第三旅團的少將。”索羅家年輕的繼承人在兩三道金色的光束裡微笑,散發暖色的氣息。
皇帝身後身着參謀官制服的女性校官微微蹙了下眉,但這個細微的動作很快便隱沒於陽光朦朧的光環裡。
“索羅家族出了很出色的人才啊……”皇帝揚起修長的眉,“修格少將告訴朕你有事求見朕?”
“是的,陛下!”海茵希裡斂去笑意,“下官是來表明立場的。”
“立場?”
“不管是在西南還是帝都,如果陛下有意的話,索羅家族都會成爲陛下手中的利器!”
皇帝的眉峰微微一蹙,繼而冷笑:
“難道索羅家族現在不是朕的臣子嗎,海茵希裡?”
“多維加大公以及王國各大貴族,難道他們不是陛下的臣子麼?”海茵希裡反問,“敢問他們可曾對陛下真正的效忠?”
皇帝臉上的笑意不減,迎着陽光線條明晰的下頷也呈現出柔和的線條來:“那麼朕又憑什麼相信和要求索羅家的效忠呢,居朕所知索羅家族在西南貴族之中算得上豪門貴戚,還沒有必要大老遠的跑到帝都來尋求朕的庇護吧?”
“只要亞格蘭的土地之上依然插着鷹隼皇旗就代表着陛下的庇佑便及王土,至於所謂豪門貴戚,監察長一把大火不是將幾十家大貴族的基業燒得乾乾淨淨了麼?”海茵希裡冷笑一聲,“陛下,下官不敢自詡清高忠誠,實不相瞞初到帝都下官只是想觀察一下帝都目前的局勢,選擇家族將來的走向而已,但是現在下官可以斷定,那些腐朽奢侈的門閥貴族絕對不會是您的對手!西南與古格毗鄰,多年來門閥林立的局面成爲西防軍的制肘,下官是一名軍人,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家鄉爲外族侵擾而飽經戰亂。遵從陛下詔令,是下官的意思,也是索羅家族的願望!”
“即便將來,朕會逐步削奪貴族世襲的特權和領土?”
“貴族的特權是通過先祖的武勳獲得的,如果他們的子孫不再具有那樣的能力,就不配擁有那樣榮譽!”年輕的侯爵少爺眼中晶光大盛,“而下官,一定會用自己的劍爲陛下立下不世的武勳!”
“陛下!”站起來,單膝跪地,將右手按於胸前,“請允許索羅家族爲您效忠,此後不違詔命,不離御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皇帝用蒼冰色的眸光審視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交疊着雙腿,手指輕輕叩擊自己的膝蓋,動作隨意但是優雅。
似響起一片羽毛落地的聲音。
隔了許久,他站起來。
“朕,允許。”
一字一句,凝滯的空氣頃刻龜裂。
“謝陛下!”海茵希裡·索羅起身,英氣的雙眸炯炯有神,那纔是屬於戰火中歷練過的戰士的眼神,而不屬於社交舞會上溫柔款款的貴族公子。
索羅家族,也許會在王國日後的進程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吧?
柯依達·阿奎利亞斯腦海中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還有一件事情,下官受人所託,有件東西要交給陛下。”
蝴蝶形狀的白玉墜,紋理精緻剔透,一點靈光落在皇帝的眸裡,微微閃亮剎那,消失。
“很多年以前朕遊歷邊塞遺失了隨身的白玉墜,替朕保管這個應該是個女子吧?”
“是下官的姐姐,陛下。”
皇帝的嘴角漾起莫測的笑意:“原來如此,海茵希裡,這是索羅家所要求的報償嗎?”
“不,下官只是完成姐姐的心願而已。”石青色頭髮的青年沒有立刻回答,然後露出索然的笑意,“不過這個理由似乎並不能陛下滿意。”
“朕會考慮的,但不是現在。”
皇帝言簡而意賅,而海茵希裡也立刻了然。
“那麼下官就此告辭了,明天下官就會啓程離開帝都,日後陛下如果有需要的話,請不必吝嗇差遣下官。”
目送侯爵少爺的身影消失在精緻的銅門背後,皇帝伸手拉開厚重的墨綠色窗簾,陽光如雪,大片大片的灑進來,流轉在如天使般完美的無懈可擊的臉上,燦爛而瑰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