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次日造成,亞伯特都沒有接到進一步的指令,只得姑且將稽查科的長官叫過來了解最新的情況,這位年輕的軍法稽查官大概有三十歲左右,銀白色的短髮,劉海線條犀利,散落在湖綠色的瞳眸裡,精明幹練,但無端有一種陰鬱的氣質。
“白鷗街已經加派暗諜一百人,輪班盯着公主府,昨天一晚並沒有異動。”
“沒有可疑人等進出嗎?”
“早上有府裡的僕役出門採購物品。”
亞伯特皺了皺眉:“不會有把人夾帶出去的可能吧。”
“大人放心,下官已經加派人手盯哨,不會放過任何一絲蛛絲馬跡,不過……”他頓了一頓,“聽府裡的下人說,娜塔莎公主似乎原本打算在今天晚上舉辦宴會,三天前請柬已經發了出去,不過現在看來並沒有取消的意思。”
“宴會麼?”亞伯特微怔了一下,若有思索地沉吟了片刻,“貴客臨門,車水馬龍,倒是個轉移人犯的好時機。”
“需要有所動作嗎,大人?”
“再加派一百暗諜,另外軍法隊隨時待命!”
“是,大人!”
銀髮稽查官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的立定敬禮,正要退出的時候,卻被突然被他叫住。
“庫裡迪凱瑟上校?”
“是,大人?”
被突然點到名字的稽查官微微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卻見自己的上司正漫不經心翻着手頭的文件:“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庫裡迪凱瑟……是那個凱瑟嗎?”
誰都知道,帝國最高司法長官,以殘忍、嗜殺聞名的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便是凱瑟家族的家主。
庫裡迪笑了一下,眼睛略略眯起來:“如果仔細算起來的話,監察長大人可以算是下官的遠房堂叔,不過下官的上代從祖父一輩起是凱瑟家的旁支,與本家的來往並不是很多。”
貴族的爵位只有嫡系的長子才能繼承,家族的旁支除非特別優秀出衆,一般是沾染不到多少家族的蔭庇的,這也很好解釋了庫裡迪身爲位高權重的監察長的子侄只在國防部擔任一個小小科室長官的原因。不過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本人如今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並沒有合適的男性繼承人,在家族年輕有爲的後輩中挑選一名作爲自己的繼任者,倒也並不是沒有可能,誰知道呢?
亞伯特打量了他一陣,眼底流過幾許未知的神色。
沒有家族支持,只是能夠在這個年紀坐上現在的位置,便大抵可以想見其本人的才幹,雖然接觸時日不多,但從平日的行動力上,便可以看出這個男人的手段。
“今天晚上很可能會有變動,不要掉以輕心。”
“是,大人。”
“有沒有可能派人混進晚宴中?”
“來訪的賓客要憑請柬才能入場,如果扮作隨從混進去的話……”庫裡迪沉吟了一下,“請容下官想想辦法……”
他這樣說着,腦海裡已經開始閃過一兩個粗糙的方案,背後卻有清澈的聲線悠悠盪起。
“不必了,雖然我手上並沒有請柬,但我想娜塔莎姐姐不至於連這點面子都不給。”
庫裡迪微怔了一下,亞伯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向後望去,但見有着一頭海藍色頭髮的年輕軍官姿勢優雅地倚在門口,笑容和暖。
“娜塔莎與軍法隊起了衝突?”
皇帝在隔天一早便得知風波的始末,坐在書房的辦公桌後以指尖輕輕叩擊黃花梨的桌案,蒼冰色的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是,軍法隊懾於公主威勢,不敢動粗,不過仍然在府邸周圍佈下了暗諜盯梢。”清早進宮的監察長眯着眼睛打量皇帝的神情,不緊不慢地斟酌字句。“聽說昨天傍晚,卡捷琳公爵也造訪過公主私邸。”
皇帝一時皺緊了眉。
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軍法隊不敢冒着觸怒皇室的罪名向娜塔莎要人。
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人犯,軍法隊也不會在公主私邸周圍佈下重重監視。
卡捷琳公爵夫人的造訪,顯然是柯依達的授意,大概還是想給彼此留些餘地,娜塔莎不領情,可就別怪她這個做姑姑的撕破臉。
想到這裡,皇帝不由得揉了揉太陽穴,似是十分頭疼的樣子。
“真是不讓人省心啊。”他嘆息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擡起眼瞼來,“柯依達這樣大費周章,找是的什麼人?”
“軍需處和軍典處的兩名上校。”埃森凱瑟垂着眼瞼,“軍法隊近幾日動作頻頻,並不是怪事,只是恰巧這兩個人據說是娜塔莎公主殿下府上的常客,所以娜塔莎公主有所袒護只是……下官以爲……”
他頓了一頓,皇帝斜睨了他一眼:“另有隱情?”
“不過公主殿下這次清洗軍方內部勢力,表面上是整肅軍紀,真實目的陛下心知肚明,貝倫根宮變、威母頓軍港譁變、加藍動亂,這三者都有舊門閥貴族的殘餘勢力作祟。目前監察廳所掌握的線索,萊克里和格蘭瑟姆這兩家嫌疑最大,當年這兩家因爲不滿爵位被削奪,先後策劃針對陛下的刺殺案,除了家族中的掌權者被正法之外,家中的婦女兒童都被流放到西北,他們的後人心懷仇恨,想要想要皇室復仇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不論如何,帝國如今根基漸穩,想要憑這些人的力量動搖帝國的根本,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們纔會選擇與貝倫根或是古格的遺族合作,利用這些勢力向帝國發難,但這也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中策而已。舊門閥勢力想要重新奪回昔日的榮耀,唯一的辦法是將帝國的政治扭轉到原先的軌道上去,要達到這個目的,僅憑暗殺與策亂是辦不到的,可是如果他們扶植一個符合他們利益的代言人呢……”
皇帝修長劍眉一跳,蒼冰色的眼底頓時溢滿了寒氣:“你是說……”
監察長斂了眉目:“下官只是猜測。到現在爲止,柯依達公主並直接沒有下達搜查令,想必也有所想法了。”
書房裡一片可怕的靜默,風從窗戶裡破空而來,文件沙沙作響。
“如果是這樣的話,朕真是大意了!”
良久,皇帝幽幽道了句,聲音大不,一字一句卻是從冰窟裡蹦出來,手上一甩,蘸了墨水的鵝毛筆啪地落在雪白的紙上,紅色的硃批鮮豔奪目。
“馬上去查!”他冷冷的道,“三天內,朕要一個結果。”
“是,陛下。”
藉着餘光,可以清晰看到皇帝眼中的雷霆之色,即便是見慣各種場面的監察長也未免略略心驚了一下,行了一個禮,匆匆告退。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眼底的怒意卻遲遲沒有消散。
費蘭皮瑟斯男爵進來的時候,他正負手站在窗前,目光落在外面滿地的落葉上,蒼冰色的眼睛深沉如海,喜怒莫辨。
“這一次朕恐怕是失策了。”許久,他嘆息了一聲,竟有些許愴然的感覺。
費蘭皺了皺眉:“陛下?”
“因爲她生母的緣故,朕一直不讓娜塔莎沾染政治,可還是擋不住有心人利用!”皇帝恨恨地,“她自己也是個不安分的,這兩年朕也是過於縱容她了些,竟然想到仿效安妮卡女大公結黨營私了!”
娜塔莎公主的母族正是當年大貴族之首賽切斯特家族,儘管本家因爲叛國通敵謀反等罪名遭遇滅族之禍,但流着舊貴族之血的公主,顯然是舊門閥貴族殘餘勢力最好的代言人。
一旦娜塔莎公主成爲下一位帝國的統治者,那麼擁護她的舊門閥遺族們便能恢復往日的榮光。
而一直被勒令遠離政治的娜塔莎,不能像皇子一樣出入軍政兩界,除了憑藉社交場合結識各界精英之外,主動伸出橄欖枝的舊門閥勢力便成了她最好的支持者。
費蘭這樣一想,便不難理解皇帝的憤怒。
革除舊弊,推行新政,是皇帝竭盡畢生心力而爲之努力的目標,想要廢棄目前的一切重新回到當年腐朽的舊王國政治,無論是誰,都不能容忍!
而又偏偏是娜塔莎公主!
“這也只是監察長大人的推測,並不一定事實。”費蘭斟酌了一下,低低地道,“或許,事情還在可控的範圍內。”
皇帝不置可否等苦笑了下,深深吸了口氣:“那件事情,確認過了嗎?”
費蘭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一陣:“下官調查過亞伯特法透納中將的履歷,從樣貌和幼年經歷來看,卻是有許多與當年那孩子相符的地方。不過下官探過林格副軍長的口風,他卻說……”
“如何?”
“不過是酷似而已,要認的話,公主殿下早就認了,就算是有心要瞞,又何必這樣招搖?”費蘭垂着眼瞼轉述,“這是他的原話。”
皇帝微怔了片刻,失笑:“自從跟了柯依達,他倒是不那麼死板了。”
費蘭眼皮微動了動,沒有說話。
作爲跟隨皇帝多年的親信,他自是心知,對於當年那個在戰火中降世的男孩,皇帝是不無遺憾的,也因而多年來對柯依達公主心有歉疚。
但如果這個孩子是以現在這種形式進入皇帝的視線,未必是很好的時機。
就算是法律意義上的非婚生子,那也是柯依達公主的血脈,身上流着亞格蘭皇族的血統的男子,根據皇位繼承法案,是同樣享有一定順序的皇位繼承權的。
而此時,儲位爭奪已在暗地裡不動聲色的展開。
時機不對,也難怪柯依達公主緘口不言。
但即便如此,就算皇帝一直以來對她信任有加,但也未必不會心存疑慮。
不然,東平軍穆拉雷諾軍長逝世已有一些時日,關於七軍軍長的人事調整,爲何遲遲沒有下達?
費蘭深深吸了一口氣,頓覺着入秋的天氣一下子冷了許多。
但儘管如此,當晚娜塔莎公主府邸的舞會仍然如期進行。
“安瑟斯殿下,亞伯特閣下,請進請進!”
日暮時分,公主私邸的門口已經車水馬龍,望着不請自來的帝國皇子,門前迎賓的侍衛雖然免不了流露出幾分詫異,但礙於對方的身份,還是畢恭畢敬地將安瑟斯一行引進了門。
而身爲主人的娜塔莎公主在短暫的驚訝之後便恢復了柔和的笑容。
“什麼風把我們的安瑟斯殿下給吹來了,平時可是難得見你一面?”
“‘娜塔莎公主的沙龍’可是帝都中一大盛事,姐姐就不許我過來見識一下?”今晚安瑟斯沒有穿軍服,一襲白色的西裝禮服,搭配淡紫色的領結,華燈之下笑容儒雅,一時令人側目。
“還不是你一直忙於軍務,平時請都請不過來?”
同爲皇室子弟,但由於安瑟斯常年在軍營度日,姐弟兩人的往來並不多,寒暄起來雖然不失幾分親暱,但未免過於蒼白。
亞伯特冷眼打量着眼前盛裝的女子,優雅溫婉的氣度倒是與前日的氣勢凌人判若兩人,略略眯了下眼睛。
卻見娜塔莎眼波微動,目光移到他身上,氣氛便頓時微妙起來。
似乎是察覺到這一點,安瑟斯微微擡了擡嘴角:“亞伯特中將初到帝都,我帶他四處熟悉一下,姐姐不會介意吧?”
“軍中風頭正盛的年輕新銳,只要不是來找麻煩的,我又怎麼會介意?”
娜塔莎斜睨了面前的金髮青年一眼,言語糯軟,言外之意卻已很明顯。
安瑟斯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似是無奈地挑了挑眉,略略側過身,低頭壓了壓聲線:“姐姐,我這兄弟剛到帝都,人生地不熟,一時冒犯已經是後悔莫及了,姐姐已經抽了人家一鞭子,看在弟弟面上,就不要不依不饒了。”
娜塔莎用着餘光掃了一下安瑟斯口中的某人,但見後者站在那裡,雖然同樣沒有穿軍服,但一身天藍色的西裝禮服照樣穿的筆挺,異色的雙瞳眸光淡漠犀利,實在是看不出哪裡“後悔莫及”了,但安瑟斯既然已經開了口,娜塔莎自然不好在追究,只淺淺勾了下脣角:“既然來,開場舞便陪我跳吧?”
說話間悠揚的舞曲已經響起,安瑟斯也不推辭,略退後一步,姿勢優雅地伸出手來,攜着公主踏進舞池。
亞伯特冷冷看着姐弟兩人的背影,不以爲意地挑了挑眉,方纔放眼向四周掃去,賓客大多是帝都上流社會的社交名流,不乏軍政兩界的青年新銳和帝都裡的名媛淑女,目光掃過角落的沙發,在低頭細品紅酒的銀髮青年身上定格了一下,年輕的軍法官嘴角微挑了一下,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