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曆228年春,北疆,乍暖還寒。
卡諾西澤爾帶着自己的縱隊趕到的時候,眼前的村莊已經化作了焦土。
北方鋪天蓋地的寒氣突然之間變得凜冽而空洞,摻合進濃郁的血腥味和灼熱的硝煙,毫不留情的穿透黑色的軍裝,一絲一縷的滲入肌膚。
冰族歷來喜歡做這樣的事情,他們的騎兵旋風一樣闖進亞格蘭邊境的村莊城鎮,搶奪金銀,擄掠婦女,屠戮老幼和壯年男子,然後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揚長而去。
尤其是在這春季回暖的時候,這熬過了一個寒冬的強悍民族彷彿又有了充沛彪悍的生命力。
卡諾西澤爾微微皺眉,戍守在北疆軍區桑河警備區已經有將近一個年頭,大大小小的廝殺他經歷過數百次,黑色土地上流淌的灼熱液體有豔麗的顏色,在寒冷的空氣裡漸次冷卻,結成大塊大塊紫紅色的醜陋傷疤,只有殘餘的零星火焰在廢墟上奄奄一息的冒着青煙。
“大人!”身邊的副官提醒他地上的馬蹄印,以及不遠處枯木上的獨特標識。
有着淡金色齊肩端發冰藍色眸子的年輕統領,微微的笑起來,平白滲入莫名的苦澀的味道,不知是爲眼前無辜的亡魂哀悼,還是爲了那夥已經遠遁的強盜的壞運氣。
“柯依達已經等着收網了,走吧!”
積雪消融後黑色的凍土地上密集有序的馬蹄印,彷彿巨蟒一樣向遠處延伸。
北疆三月的天空依然是揮之不去的陰霾,翻墨一般的流雲沉澱在天邊,彷彿蒼鷹鋪開的羽翼,利爪攫住了窺視已久的獵物,向天空獻上血的獻祭。
柯依達阿奎利亞斯勒馬立在峽谷之上,冷眼看着狹長的山谷裡驚心動魄的廝殺,精緻的薄脣抿緊,沒有表情。
率領訓練有素的輕騎兵抄近路趕到雲山峽谷,利用居高臨下的地勢用飛蝗一般的箭羽犒勞滿載而歸的冰族騎兵,繼而燃起大火封住出谷的去路,被後世稱之爲凌厲酷烈的戰風,從來就是斬盡殺絕不留餘地。
黑色的濃煙滔天而起,血與火交織的濃霧裡,灼熱的液□□體噴涌而出,刀光撕裂出猙獰的傷口。冰族男人廝殺掙扎的身影充滿血性與絕望,男人的吶喊與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混合在一起,彷彿要把天邊沉重的濃雲活生生的撕裂。
“你,亞格蘭的統領!不用管你們的女人的了麼!”爲首的男人揮開迎面而來的長箭,軍刀指着標旗下唯一的的女性軍官,雪亮的光芒穿過黑色的煙霧,在女子清晰的眸子裡落下犀利的痕跡。
“大人!”柯依達沒有說話,身邊的上尉卻是倒抽一口冷氣。
女子蒼色的瞳眸在瞬間微微收縮,然後恢復成一貫的淡漠,僅僅嘆了一聲:“晚了!”
擡起頭忽略掉身邊的下屬微微發白的臉色,望着灰色的天空,別開視線,僅比她大了一歲的搭檔正率領自己的騎兵飛奔而來,錯落有致的馬蹄聲裡,淡金色的齊肩發,在風裡面飛揚,終於爲陰霾的暮色裡添了一份蒼涼的暖色光芒。
“你又下了格殺令?”
勒住繮繩,微微皺眉,卡諾西澤爾望着谷底悲鳴的戰馬和垂死掙扎的勇士,垂下眼瞼掩蓋了蒼藍色的眸子裡一抹淡淡的悲憫。
“每一次冰族的騎兵能夠將邊境洗掠一空然後全身而退,不是因爲亞格蘭的邊哨太過遲鈍而是因爲他們顧慮到敵人手中的人質而不敢全力攻擊,所以纔會讓敵人每每得逞,如果不給他們以真正的慘烈教訓,這些蠻族只會有恃無恐,北疆的邊患永遠無法根除!”淡淡的看他一眼,“這道理,你不是不懂。”
“所以,我也沒說什麼……”無奈的苦笑,“不過回去明茨上校又會說你太狠絕了……”
卡諾西澤爾的話並沒有說完,一枚長箭帶着血腥味撕裂了周圍的空氣,呼嘯着飛向身邊女子,淡金色頭髮的年輕人微微變色之後卻是很淡然的看着自家的女搭檔不動聲色的擡手接住長箭的尾部——強弩之末而已。
“還你!”
柯依達阿奎利亞斯蒼色瞳眸閃爍剃刀色的光芒,鞭笞長長的山谷之下數千條人命,擡手挽弓,冰涼的光芒飛馳而出扎進它原來的主人的胸口,粘稠而熾熱的液體汩汩的涌出,殺戮結束。
“這是一個強悍的民族。”
打發部下去清理戰場,柯依達低頭望着已經撲滅大火的谷底,滿目是黑色的焦土,瘡痍遍佈,屍體綻放着猙獰的傷口,幾簇殘餘的火焰零星的燃燒,彷彿紅蓮罪惡的蔓延。
“他們生活奧羅拉以北茫茫冰原,與兇猛的野獸搏鬥,穿厚厚的裘皮,喝烈性的伏特加酒,他們缺乏土地,食物,馬匹……所以不得不年復一年的南下擄掠,寒冷、死亡,都不能夠可以讓他們屈服,他們的土地不能爲我們所用,他們的人民不願接受我國的教化,這個民族存在一天,王國就必須動用數十萬的北疆軍駐守漫長的北部邊防線,白白消耗龐大的物資和人力,成爲王國軍事部署中的軟肋!”
“我敢肯定,有朝一日你若成了北疆軍的軍長第一件事便是主動出擊端了冰族的老巢,而且還會是更加血腥的大手筆!”
“早就看出來了,你對我不滿。”
“我若不滿早就不顧一切阻止你了,還會有心情在這裡看戲?”長嘆一聲,勒轉馬頭。卡諾西澤爾自然不會想到今天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隔了三年之後竟會一語成讖。
王國曆231年,北疆軍軍長柯揚阿奎利亞斯伯爵陣亡,黑公主率北疆大軍深入敵穴攻克冰族王廷之後下令屠城,不僅爲冰族帶來滅族的滅頂之災,也挑戰着國防部軍法會議的權威,更是爲後世無數的人道主義者所詬病。然而亞格蘭開創了一代帝國霸業的疾風皇帝波倫薩亞格蘭聽到這些議論的時候卻是淡淡的笑:“冰原蠻荒之地,土地不能爲我所用,人民不願接受我們的教化,留着也不過是後患而已。”
當然,這對於現在尚且只是少校軍銜的柯依達與卡諾來說,只是很遙遠的後話罷了,而阿奎利亞斯家族年輕的家主柯揚阿奎利亞斯也剛剛接到調任北疆軍軍長的調令,踏上這塊寒冷而神奇的土地。
“柯依達大人,新任軍長大人前往軍總部赴任,已經抵達警備區,明茨上校請您回來之後前去報到。”
“新任軍長?”和旁邊的搭檔對視一眼,一下子柯依達並沒有反應過來,前段時間北疆軍軍長雷頓公爵病逝,給原本便駐防零散的北疆軍帶來不大不小的騷亂和人心浮動,也隱約聽警備區的長官明茨伯格上校說起過帝都委派下來的新任軍長即將上任的事情。
“是柯揚阿奎利亞斯伯爵閣下!”傳令的上階兵進一步的說明,另外將身子轉向卡諾西澤爾,“還有,卡諾少校,明茨上校請您回來以後去見他。”
“唔,知道了。”
警備區的黑夜已經降臨,乾淨,純粹,不落蕪雜。
柯依達阿奎利亞斯擡起頭,望着遠處飄揚起來印有阿奎利亞斯家族鑽石家徽的藍色標旗,喃喃的吐出四個字來“兄長大人……”
柯依達與兄長的關係並不親厚。
身爲伯爵府的千金,柯依達在軍校的六年裡回府的次數屈指可數,亞格蘭軍校全方位的封閉式管理固然是原因之一,與兄長之間算不上太好的兄妹關係也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因素。現任阿奎利亞斯家的家主同樣出身亞格蘭軍校,以其深不可測的實力在短短几年之內擢升至外禁部隊統領的高位,並在一年前發生的“奪門之亂”爲亞格蘭當今的皇帝波倫薩亞格蘭立下冊立之功,前途不可限量。然而長久以來對於自己的妹妹,他的態度與其說是放任,不如說是漠然。這種近乎冷漠的態度似乎意味着並不樂見於她的存在,於是自小到達她很識時務的儘可能遊離於兄長的視線之外。
這也是她在亞格蘭軍校畢業之後選擇遠離繁華的帝都來到荒涼的北疆的部分原因之一。
柯依達的印象裡,兄長有令無數帝都少女癡迷的英俊五官,亞麻色在風裡飛揚的及腰的長髮,蒼藍色冷徹的眸,以及一手流暢大氣的劍術,然而這些已經隨着年華逐漸淡去,唯一清晰的是他留給自己淡漠清冷的背影以及犀利冰冷的眸光。
即便如今清晰站在自己的面前,也只能看見他側臉的精緻輪廓,線條分明的下頷,修長挺拔的身軀被北疆軍軍長黑色鑲銀的軍裝妥貼的包裹,蒼白的月光流轉,象徵上將軍銜的銀色領花在其間折射悽清的光芒。
柯揚阿奎利亞斯,嚴肅,低調,冷漠,年紀輕輕卻有足夠的震懾力,撇去冷漠的不近人情這一點,當是個極致的男人。
而對於柯依達而言,卻又只僅僅濃縮成“兄長”這個兩個恭敬有餘親密未免不足的稱呼而已了。
想多了。
她發現今天晚上自己特別容易走神。
“還有問題麼?”交待完了事情,果然連句寒暄的話都不願意多說麼?
“爲什麼,這個時候調我回帝都?”
“是正常的人事調動,卡諾的調令也到了,不過是調去帝都軍。”
“那爲什麼要我去參謀處?”
年輕的伯爵微微蹙眉,側了眸打量已經許久不曾見面的幺妹,在北疆的旖旎風雪裡大漠了一年多,有一些他並不熟悉的東西在她身上滋長,多少有點詫異。
微微叩擊光潔的桌面:“柯依達,你逾越了。”
無力的輕舐一下乾裂的嘴脣:“下官失禮了,大人。”
柯揚的眉益發蹙得緊,動了動嘴脣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終於道了句:“不早了回去吧,回去帝都以後萬事小心,留意我交待你的事情。”
“是,下官告辭。”掩了門出去,終於把一聲衝口而出的長嘆嚥了下去。
竟是連一句兄長都不願叫了麼,柯揚苦笑一聲,站起來望着窗外紫黛色流動的浮雲,眼底浮起淡漠幾不可見漣漪。
把她還給您沒有關係麼,皇帝陛下?
“你在等我?”
北疆的夜裡晚來風急,卡諾西澤爾倚在營帳外面高高的桅杆上點了點頭算作回答,嘴角淡雅的笑意溶化在風裡。
柯依達公主與卡諾西澤爾親王閣下,被後世的人稱爲“帝國雙璧”,在後世流傳得很多傳說版本中,他們不僅僅是密切合作的搭檔,更是烽火中患難與共的情侶,只是這種說話向來難以得到歷史明確的佐證罷了。卡諾是儒將的典範,溫文爾雅,從容有度,與黑公主的冷酷怪癖截然相反的性格,讓人懷疑這對黃金時代最爲默契的搭檔是如何形成的,但也許也正是這樣一種互補才能彌補黑公主性格中孤獨冷僻的缺憾,從軍校時代到以後漫長的時光中所經歷的風雨,從未改變。
柯依達淡然,開門了進去,隨手抓過已經空了的茶葉罐搖了搖,叫門外的勤務兵提了壺熱水進來。
“茶葉沒了,將就一下吧。”
“伯爵閣下跟你說了什麼?”
接過遞過來半熱的白開水,坐在書桌前的擡頭問她,不出意料看到對方臉上淡漠的表情,昏黃的燈光下有些許蕭索的味道。
“還能有什麼,不過是官面上的話。”冷哼一聲,“那個人,向來懶得多看我一眼……你什麼時候動身?”
很快轉了話題,於是他也很配合的不再糾纏:“辦一下手續就可以走了,反正也沒多少行李。”
調任帝都軍第二師團第八旅團統領的調令是在新任軍長抵達警備區的同時的下達的,擢升上校,連跳兩級,這在剛畢業一年的軍校生中並不多見。
“我跟你一起。”腰身抵住書案,百無聊賴的翻閱案頭的文件,懶懶的擡了一下眼皮,少見的慵懶怠惰讓自家搭檔不由得微微一笑。
“笑什麼,你去參謀處跟那些老狐狸鬥鬥法試試看!”狠狠地瞪他一眼,操起案頭的兵書,正中紅心。
卡諾慘叫,有損於他儒將風範的片刻失儀被日後的昭昭史筆忽略,永遠溶化在北疆早春寒冷如水的夜幕中。
作者有話要說:
挖坑……慢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