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暮色已經吞沒了所有的嘈雜。
赫爾嘉將人帶進來的時候,周遭的神鷹軍親衛已經遵照命令退下,整個起居室裡再無旁人,氣氛靜謐,可以聽見羽毛落地的聲音。
亞伯特法透納站在燈下,昏黃的燈光灑落肩頭,一襲黑色的短靠,挺拔如鬆,光影流連在英挺的面容上,線條硬朗分明。
柯依達坐在沙發上,兀自低頭品着方纔那壺清茶,雙腿交疊在長長的裙襬之下,半挽起的頭髮沿着肩頭垂下,先前凌冽的氣勢已然褪去,那瞬間閃過的驚慌無措已被很好的收拾在眼底,黃暈的燈光流淌在臉上,倒添了祥和平靜的氣息。
赫爾嘉看了一眼這對彼此沉默的母子,難掩擔憂的神色,嘆息了一聲,退了出去。
而柯依達終於打破漫長的沉默。
“深夜來此,不是有事說嗎?”
亞伯特的眼暗了一暗,有一絲灼炎一閃而過。
“不該是您有什麼需要說的嗎?”
柯依達擡頭看了他一眼,復又垂下眼瞼:“亞伯特中將,是我在問你的話。”
她稱呼他的軍銜,語氣寡淡,亞伯特聽着卻甚爲刺耳,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口氣。
“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何事?”
“下官此番調入神鷹軍,空出來的軍法次官職位,下官想舉薦一個人。”
“誰?”
“庫裡迪凱瑟稽查官。”
柯依達的動作定格了一下,將茶杯放在几案上:“那個……凱瑟家族的旁支?”
亞伯特沒有做聲,表示默認。
柯依達卻是皺了皺眉:“理由呢?”
“監察長大人已年過半百,膝下只有兩個女兒,據聞是想在家族子侄中挑選一名合適的繼承人。”
他沒有再往下說,柯依達卻是挑了一下眉:“你認爲他有勝算??”
“或許還需有人助推一把。”亞伯特神色不改,“作爲回報,或許可以就此收攏凱瑟家族的勢力……”
柯依達沒有說話,蒼色的瞳眸波瀾起伏,過了很久方纔輕笑了一聲:“凱瑟家族根深葉茂,怎麼可能居於人下,你想得太簡單了。”
亞伯特的臉微微一僵。
卻聽柯依達又道:“不過……審時度勢選擇有利於己的政治立場倒不是沒有可能。”
埃森凱瑟侯爵沒有男性後嗣,據說兩位千金都是傳統的貴族淑女,顯然不是繼承家族的合適人選,而此前也不乏有選擇優秀的旁支子弟過繼來傳承家業的先例。
侯爵本人是位有着卓越才幹和野心的強大家主,在他帶領之下凱瑟家族的興盛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她也不只一次地擔心過,一旦失去皇帝本人對於這位監察長的震懾力,凱瑟家族的野心是否會極速膨脹的問題,但從某一方面來講,侯爵本人的嫡系後嗣單薄,他更多該考慮的是自己過身之後整個家族的延續,而對於這樣傳承了百年的大家族而言,維持家族勢力的穩定和世代傳承遠比急功近利追求潑天富貴和權利來得重要。
或許,他們也該是時候去尋找新的合適的追隨者了。
想到這裡,柯依達嘆了口氣,就連那個陰鬱莫測的監察廳長都開始操心身後之事,他們這些一起開創過帝國嶄新歷史的人們,是真的開始老了。
只是——“這些話,爲何不與安瑟斯去講?”
亞伯特的眉峰一慫,面部的線條微微抽搐了一下。
“反正做決定的是您,不是嗎?”
“只是這個原因?”她的目光只看到他的眼睛裡去,軍刀一般銳利,只剖人心。
他只覺得十分刺眼,索性冷冷地勾了下脣角:“這個人情我現在不想讓人了。”
柯依達看到,他的眸子裡閃着銳利的光,有挑釁,有志在必得,也有野心。
她看得微微一嘆:“這樣一個家族可不是能夠輕易掌控的……”
“沒有試過又怎麼知道……”
“你要那些力量做什麼?”
“你都說了我的處境十分危險,那麼我總要有些自保的力量。”
柯依達心知方纔的對話都已被他盡數聽去,一時的神情變得蕭條,眸中浮起一絲淡淡的悲傷。
她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而亞伯特看着她,眼底的灼炎閃爍:“若您覺得不妥便當我沒說過,到時候知會下安瑟斯便好了,畢竟他纔是正主。”
柯依達微微一震,擡頭看他的表情,金銀妖瞳裡涌起的風暴一時讓她感到窒息。
“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很清楚。”良久之後她終於開口,並未迴避他的眼神,“當年我得知自己的身世時,也是以這樣的態度去對待自己的親兄長的……今時今日,不論過往如何,你心中有怨,我也無話可說……但,以你現在的根基,擁有那樣的力量未畢是好事。”
她這樣說的時候,不加修飾的素顏一貫少有表情,目光平靜,瞳眸裡卻有淡淡溢出的哀傷。
亞伯特只借着身高居高臨下地看她,繃着臉,掩飾着複雜心緒。
他素來以爲自己對於親情的認知淡漠,只是不知爲何卻要如此執着地追尋下去,最初的震驚與排斥過後,不是沒有怨恨的。
深夜潛入這裡,大概也是想確認些什麼。
只是在那一刻,看着這帝國的公主放下身段拜託他那父親的舊部護佑自己的時候,竟覺得有些事情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他其實從未見過她做婦人家居打扮的樣子,沒有軍裝鐵甲,也沒有不容侵犯的威儀,只是隨意地坐在那裡,昏黃的燈光之下,流露出幾分淡淡的祥和溫馨。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安瑟斯口中提起的姑姑,是不是也該是這個樣子,褪去殺伐之氣,只餘尋常母親的疼愛。
他莫名不甘起來,明明自己纔是她的兒子。
他的脣角微動,突然開口:“你會認我嗎?”
柯依達的肩頭顫抖了一下,瞳眸裡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的神情,卻又即刻變得恍惚起來,燈光之下竟似浮起一層霧氣來,持續了片刻,終究是收回眼神,別過臉去,竭力將聲音變得硬冷:“不會。”
金銀妖瞳驀的被灼痛似得縮了一下,然後恢復。
果然……嗎?
緊抿的脣線微微挑起一抹諷意來。
他這雍容高貴的母親,可以冒天下人之非議生下他,可以派出最精銳的暗衛暗中護佑他多年,可以以帝國公主之尊屈膝求人以求護他周全,卻終究,不肯認下他。
“既然如此,”他輕笑了一下,聲音卻突然拔高,眼中有犀利地光芒迸出:“那你又有何顧慮!”
腳下一轉,已經大踏着步向外走去,卻聽身後柯依達道了句:“慢着……”
他的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只聽略有疲憊的聲音緩緩傳來:“你已經去軍總部報過到了吧,既然來了就不用走了,先在這裡當值幾天吧……”
亞伯特轉過身來,柯依達已經站起身來,長裙墜地,在地上投落修長的倒影,透出幾分寞落之感。
他沒有說話,只是立定,敬了一個軍禮。
柯依達怔怔看着他轉身消失在門後,眼瞼微微顫抖,有淚順着睫毛低落下來,濡溼了臉頰。
亞伯特很快便訝異的發現,柯依達公主在稱病修養的這些日子竟是過得甚爲悠閒。
每日裡不是在書齋小憩,便是捧一卷市面新出的話本子,煮一壺藍山在小院裡細品,或是雅興來時,便在山中閒遊。
她出行也不帶多人手,有時便連赫爾嘉都不讓在旁邊跟着,只叫了亞伯特這個新任的神鷹軍將官做貼身衛士,平日裡寸步不離地女副官便只能帶着一羣衛隊在後面遠遠地跟着。
正是早春時分,山中早已草木蔥鬱,山花爛漫,谷幽澗深,信步其間,只覺天清氣朗,甚是舒爽。
柯依達有時候便會在山中的亭子一坐便是很久,望着遠方雲捲雲舒,整個人看上去竟是少有安詳寧靜。
看着她整個人褪去殺氣澄淨平和的樣子,亞伯特甚至有一種錯覺,彷彿外界那些蠢蠢欲動的暗流都不復存在,前些日子母子乍然相逢的尷尬也全然不覺,他不過是伴着久未相逢的母親來踏青閒遊。
當然,他心中亦再清楚不過,那不過是錯覺而已。
爲着這錯覺,他竟也有幾分不可思議。
“外頭已經亂成一鍋粥,若是旁人見了公主殿下這般悠閒的樣子,真不該如何做想。”
他這樣說的時候,嘴角帶着一絲諷意,而柯依達正坐在山澗邊上的石階上,手中攥了把麪包屑,偶爾撒向湖面,看中水中蜂擁而聚來的游魚,一臉的淡然。
“不然,你以爲我該如何。”她反問,卻沒有擡頭,年輕人的倒影投在水面上,頎長挺拔,“在忐忑不安又有何用?最終一錘定音的還不是我們的皇帝陛下?”
“可從目前的情形來看,結果未必會如人意?”
頭頂上方傳來質疑之聲,柯依達卻是笑了下:“你可知道,在立儲這件事上,皇帝最爲在意的是什麼?”
見他片刻沒有說話,只莞爾地接下去道:“是帝國的將來。”
亞伯特挑起了眉。
“帝國立國已有二十餘年,如今新領土尚未真正安定,塔倫仍是自治領,帝國的版圖縱然擴大了一倍,可要真正讓這些人民歸心卻是一件長久的事情。奧蘭作爲帝都已有百年,可如今來看位置卻偏了一些,想要真正讓帝國統一持久,遷都便是必然的選擇。”柯依達緩緩地道,“你想想看,若是遷都,該是在哪裡最好?”
亞伯特怔了一下,沉吟了一陣:“以地理位置而論,昔日的西南首府摩亞,地處大陸中央,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西可往新領土圖,南可控塔倫,又曾是西南三省的政治經濟中心,交通便利發達,文化繁榮,乃是首都的上上之選,只是……”
他心念一轉,低頭去看柯依達的神色,便見她果不其然的點頭:“西南三省昔年門閥林立,貴族勢力盤根錯節,雖然國政改革以來舊貴族勢力已經大不如前,可那裡畢竟是索羅家經營了幾代人的地方,中央勢力貿然深入,未免會左右掣肘。”
“所以當初重新劃分軍區的時候,便將索羅侯爵挪到了新領土?”亞伯特深吸了口氣,“之後再將西南數省劃歸中央軍區,慢慢地消除索羅家對舊王國西南三省的影響力?”
想不到二十多年前,皇帝與柯依達公主已經開始籌謀此事,打算不可不謂深遠。
柯依達沒有否認:“只是,索羅家經營多年,他們在政治、軍事、經濟上都滲入,並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消除的。所以皇帝有兩個選擇,第一,讓具有索羅家血液的皇子成爲下一任皇帝,這樣的話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藉助母族的力量,更爲平和的完成摩亞一代勢力更迭的過渡,但是這樣,如果繼位的皇帝沒有足夠手段制約自己的母族,便極有可能成爲索羅家的傀儡,甚是釀成大禍。第二,便是選擇另一個與索羅家毫無關係的儲君,只是這樣的話,就有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剷除索羅家的勢力,將它連根拔起不留後患!”
“這兩條路,各有利弊,原本皇帝還在觀察皇子的資質,不急着定奪,可是如今……”柯依達說着,微微搖了搖頭,“你也看到了,上頭還沒怎麼着,下頭暗地裡已經是你死我活了。”
這一番驚天動地的變故,明面處死了一個公主,可暗地裡種種蛛絲馬跡卻已然不言而喻,便是皇帝再不願承認,也不得不直面現實。
“米亥魯自小便不甘爲人下,如今更是野心勃勃,心思也更狠辣,若是他的心志手段更成熟點,皇帝未必不會考慮他,可惜從目前幾次出手來看,他過於依賴他那位舅父了,就算藉助母族的勢力登上了帝位,恐怕日後也很難壓制住索羅家勢力的膨脹。而安瑟斯這裡,或許不免一場干戈,但或許是最乾脆的辦法。” 她幽幽地道了句,“皇帝,不過是需要時間,來下定決心罷了。”
“可是,眼下皇帝陛下有了新的顧慮,不是嗎?”亞伯特聽着,神情卻不見輕鬆,隱隱挑起脣角略有一絲譏誚。
安瑟斯固然沒有勢力龐大的母族,卻有她這個立於軍政兩界巔頂的皇族公主的支持,若是她仍如世人所認爲的那般孑然一身,想必皇帝也定會放心將身後之事盡託付於她。
只是如今,這金銀妖瞳的金髮年輕人縱然只佔了私生子的名分,可若是滿懷歉疚之情的母親一力想要將失散多年的兒子推上御座,誰能保證不會又是一場手足相殘?
柯依達擡頭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陣,卻沒有再說話,只緩緩地起身,沿着石階緩緩地走開去。
亞伯特快步跟上去,方要開口,赫爾嘉已經從前方一路匆匆地趕來。
“公主殿下。”
“什麼事?”
“帝都傳來消息,皇帝陛下要您即刻入宮覲見。”
柯依達的雙眉跳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神色凜然,隔了好久,方道:“走吧。”
“等等。”
亞伯特卻是伸出手,側步上來,隱隱擋住她,柯依達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這年輕人面上略過幾絲不自然地神色,只壓低了聲音道:“他已經起疑心,公主殿下就這樣去了?”
柯依達啞然失笑:“放心,不會如你所想的那樣。”
以她對於皇帝的認知,這點信心還是有的,倒是眼前這孩子……她看着已經高過他一個頭的年輕人,濃烈的金髮如陽光般的燦爛,一時竟有些煦暖的感覺,淺淺笑了下,伸出手去,想要拍拍他的肩膀,隔了會,終究只是替他拂去肩頭的落葉。
青年藍黑異色的瞳眸微微一閃,彷彿飛鳥的羽翼劃過平靜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