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瑟斯回到帝都的時候,正趕在娜塔莎婚禮的前夕,在新的任命下達之前將會擁有一段輕鬆閒適的假期,這也是皇帝膝下的兒女成年之後少有的齊聚的時刻,似乎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他覲見完皇帝之後,連同柯依達公主與巴琳雅公爵夫人在內,兩位皇子和兩位公主都被召集到了一處共進晚餐。
皇室成員都到齊的家庭聚會其實很少有,尤其是在兩位皇子長大成人之後因爲除外遊歷、從軍等各種緣故時常離開宮廷,像這樣全員到齊的場合更是少之又少,但即便如此,偶爾有這樣的機會,氣氛還是十分融洽的。除了因爲即將出嫁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娜塔莎公主,其餘的人還是能夠抱着愉悅的心情享受這頓晚餐。
“安瑟斯哥哥好厲害的!”
而小公主烏蒂娜對於闊別已久長兄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而被稱讚的對象則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對於天真爛漫的少女而言,英雄總是崇拜的對象,僅僅只是席間父皇詢問這兩年的情況時答了兩句,便已經讓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運氣好而已。”他彎了彎嘴角,並不願過多的誇耀,風浪之中搏殺的殘酷,眼前的女孩未必能夠理解,“說起厲害,比起姑姑我還差得遠。”
正在切割盤中牛排的柯依達手裡的餐刀略略一頓,擡頭看了他一眼,擡擡嘴角,沒有說話。
可愛的小公主卻是絲毫沒有在意:“吶吶,安瑟斯哥哥這次回來還要走嗎?”
“還不知道。”聽她這樣問時,安瑟斯倒是下意識看了一眼上首的皇帝和身邊的柯依達,“我也很想知道,接下來會被派到哪裡。”
“到時候聽你姑姑的安排就是了,這麼急作什麼。”
聽出他的畫外之音,皇帝挑了挑眉,而柯依達則放下手裡的刀叉,取過餐巾擦拭了下嘴脣:“軍事調動,不要隨便打聽。”
“真是的,姑姑就不能先透露一點。”這樣的答案顯然不能讓他滿意,只湊近了,低低嘟囔了一句,聲音不大,正好可以讓柯依達聽見。
“再多嘴就讓你去參謀處跟那羣老傢伙鬥法!”她側眸瞪了他一眼,如願看到年輕人無奈地表情,方纔緩了緩口氣,“最近軍政檢三部正在準備新一期的官員選拔考試,等過了這段時間新的任命便會下來,這段時間你就當休假吧,反正這兩年你積累起來的輪休假也有幾個月長了。”
聽得她這樣數落,安瑟斯無奈地笑了笑,烏蒂娜卻是眨了眨眼睛:“姑姑,索性把安瑟斯哥哥留在帝都吧,娜塔莎姐姐一出嫁,宮裡就更冷清,米亥魯哥哥也不陪我,還老欺負我。”
說這話時她撅起嘴來瞟了一眼身邊第二皇子米亥魯,而後者似乎是有點才措手不及,僵了僵臉色:“喂,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了?”
“你就是欺負我!”
小姑娘毫不客氣的回敬他,帝國的二皇子只得無奈的抽了抽嘴角:“是,是,就讓你的安瑟斯哥哥陪陪你好了,我還是躲遠點,最好也到北疆去磨磨刀槍。”
一直沉默着看兒女嬉笑的皇帝卻是看了他一眼:“專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別東想西想,民政處的事務你熟悉得如何?”
聽得皇帝這樣問時,米亥魯立刻收斂了戲謔的表情,微微直了直身,恭敬地低了低頭:“已經基本能夠上手了。”
皇帝看他一眼,算是滿意的點了點頭:“多多用心。”
“是,父皇。”
第二皇子米亥魯亞格蘭公爵,兩個月前剛剛進入民政部擔任事務官,雖然當中不乏他本人在入職考試中的不凡表現,但亦可被看做皇帝對於這位皇子的一種歷練。儘管從國學畢業後也曾經有過進入軍隊鍛鍊的想法,但並未得到皇帝的允許,只得選擇了與之前學業相應的文官之路。
與安瑟斯的低調不同,擁有着顯赫母族的米亥魯皇子殿下一直是人們目光聚集的所在,然而到目前爲止,與已經積累了相當的武勳的安瑟斯相比,他的履歷仍然需要時日去填滿,這個認知讓年輕的皇子多少感到有些不快。
但不論如何,身爲皇族子弟,他們往往會比一般人擁有更多的機會,和不可預期的將來。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如願擁有自己的舞臺。
第一公主娜塔莎看着眼前父子交談的樣子,切割牛排的刀叉微微一頓,皺了皺眉,終於像是遏制了什麼似的,沒有說話。
之後席間又說了什麼,她也沒有再仔細去聽,等到晚餐結束,衆人陸續告退散去,方纔跟着走了出來,向等候在宮門口的侍女遞了個眼色,便向自己寢宮的方向走去。
固執而倔強的背影在這夜色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雖說新婚在即,可是娜塔莎皇姐看起來,似乎並不開心呢。”
安瑟斯站在臺階之上看着,低低道了句,身邊的米亥魯聽在耳裡,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幾天後,便迎來了公主出嫁的盛大婚典。
作爲皇帝的長女,娜塔莎公主的婚禮雖不致過於鋪張,但也完全按照公主的儀制,足夠體面盛大。
被選定駙馬親王的阿修比凱特里安男爵,年僅二十八歲,身爲凱特里安家的長男,在幾年前便繼承男爵家的爵位,目前在文教部下屬的研究所任職,在古典文學、音樂、建築等方面均有深厚的造詣,本人相貌俊朗,氣質文雅,在帝國上流社會中擁有不錯的風評。
而凱特里安家族歷來致力於文化與藝術事業,幾十年間幾乎從未涉足政治與軍事,被人稱爲貴族中的“隱士”,也因此家族雖有貴族的名號,但財富積累以及所掌握的權力並不足以爲人所道。皇帝選擇這位年輕的男爵作爲公主的夫婿,也令許多局外人感到驚訝,但對於熟悉當年宮變內情的人們來說,凱特里安家族乾淨幾乎一塵不染的政治背景,對於皇帝來說無疑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婚禮當年的晚上,在皇宮裡舉辦了慶祝的舞會,除了帝國的宿將重臣之外,還集聚了不少貴族子弟和名門閨秀,一時間歌舞昇平,甚是熱鬧。
這是安瑟斯在成年之後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場合,並沒有像其他的貴族青年一樣刻意挑選自己的服飾,只着一身軍隊禮服,象徵少將軍銜的領花袖飾點綴其間,顯得英姿颯爽而不失莊重。
這位年僅二十二歲便已經是帝國軍少將的皇子,儘管至今仍保持着一直以來的低調作風,但從再次踏入帝都的那一刻起,這兩年來在西北軍區的驕人戰績已經在帝國上層廣爲流傳,使得他在不經意間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這當中,自然也包括爲數不少的名媛淑女,畢竟英雄的傳說,總是能夠令少女產生崇拜而癡迷的情結。
但很顯然的,現在的安瑟斯公爵,即便擁有不菲的戰績,在面對貴族女子熱情的邀舞時,顯然不及他的兄弟,同樣年輕的米亥魯皇子來得更有經驗。
所幸的是,這種狀況,在他瞥見一抹犀利銀髮的時候,得到了有效的緩解。
“唔,安瑟斯殿下,您回來了?”
留着一頭銀色短髮的少年,眼睛是清澈的淡茶色,一襲淡藍色的禮服,配上白色的領巾顯得氣質出塵,一路端着酒杯走來吸引了不少淑女們的矚目。
“啊,路西爾,別來無恙。”安瑟斯笑了下,與他碰了一下杯。
路西爾埃利斯,現年十九歲,身爲行政部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和財務次官卡捷琳楊埃利斯女士的長子,不論是在外表還是天份上都承襲了父母雙方優良的因子,年幼時便因早慧而著稱於世,深得皇帝的讚許,如今作爲亞格蘭軍校軍法系在讀生,亦毫無懸念地佔據着學年首席的寶座。
“兩年不見,安瑟斯殿下風采更甚當年了。”氣質清雅的公爵少爺微微笑了一下,茶色的眼眸掃過他肩頭昂首的金獅,“現在是調到帝都軍了麼?”
“剛接到的調令,明天便要去報到。”調令是昨天剛剛下達的,調任帝都軍第三師團統領,比起參謀處來說要算是很好的去處了,安瑟斯看了一眼角落裡正與修格樞機卿低聲交談的柯依達,下意識地扯了下嘴角。
“聽說亞伯特也在北疆?”
“啊,剛剛接手了海軍第二師團,一堆亂攤子等着他收拾呢。”不過以那個人手段,短時間內建立絕對的權威,絕不是什麼困難,安瑟斯想着只略路擡了下嘴角:“路西爾,你也快畢業了吧,去向定了麼?”
“我參加了三部聯合的選拔考試,正在等成績出來。”年輕的公爵少爺漫不經心的垂下眼瞼,“不過有我父親在,絕不會讓如此我輕易進入中樞機構,以他風格估計會一腳把我踢到底層待幾年再說。”
“是想讓你多磨礪幾年吧,”安瑟斯失笑:“像是修格大人的風格。”
“身爲樞機卿的兒子真是不幸啊!”路西爾揚了揚眉,半真半假地哀嘆了一聲,“不能沾一點祖上的光倒也罷了,連憑藉自己的實力上升的機會都要被剝奪,真是再苛刻沒有了。”
身爲重臣之後,爲了證明自己的成就來自自身的努力而非家族廕庇,勢必便要付出更多的辛勞,安瑟斯大抵能夠理解這樣的心情,於是只莞爾了一下,拍拍對方的肩膀。
“說到令尊修格大人,有時候卻是苛刻而追求完美了一些,不過。”他頓了一頓,目光掃過大半個會場,落在舞池裡踩着華爾茲翩翩起舞的一雙儷人身上,“聽說這一次駙馬親王的人選是由修格大人推薦的,能夠得到他的讚許,實在是不容易啊”
“阿修比凱特里安男爵嗎?”路西爾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陛下也很滿意,想來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可惜娜塔莎公主本人似乎並不喜歡。”
作爲今夜的主角,娜塔莎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快樂一些。
而事實上,她也做到了,身披乳白色的婚紗,髮髻高高地盤起,斑斕的燈光順着精緻的臉頰如水般地流淌,沿着裙子優雅的線條折射出曼妙的光澤,整個人看起來顯得美麗而高貴。
阿修比凱特里安男爵顯然對自己的新婚妻子十分的滿意,但是很遺憾,儘管男爵本人是個不可多得的英俊青年,也是帝都中不少名媛淑女們的理想情人,但直到現在娜塔莎本人對他仍然沒有太多的好感。
“閣下,替我取一杯果汁好嗎?”
一曲華爾茲奏罷,舞曲暫告段落,攜着手走出舞池,新娘只低低道了一句,年輕的男爵微笑了一下,便抽身離開,她這才彷彿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一口氣。
“娜塔莎姐姐。”身後有人低喚一聲,她回過身來,卻見米亥魯端着酒杯走來,一身華麗精緻的禮服,甚是優雅。
“米亥魯?”
“你今天很漂亮,姐姐。”年輕的皇子笑起來甚是儒雅,打了響指,便有侍者端着托盤上前遞過濃郁的紅酒。
娜塔莎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頓了片刻,伸手去接侍者遞過來的紅酒。
纖長的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酒杯的瞬間,卻是觸電般地抖了一下,琥珀色的液體潑濺開來。
“你……”
她擡起頭,望着眼前一身宮廷侍者打扮的青年,一臉掩飾不住的震驚。
米亥魯的目光在倆人身上玩味地轉了一圈:“真是太不小心了,姐姐,我可是好不容易纔把人帶進來的。”
娜塔莎維持了一晚上的平靜被徹底打破,隔了許久她終於緩過神來,竭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眼底卻是不可遏制的憤怒:“都到了這一步還來作什麼?”
身形修長的侍者垂着眼瞼,眼底有不可名狀的神情,嘆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只半跪下去,掏出白色的手帕替她擦拭手上的污漬,她本能地想要反抗,卻被他緊緊握住手,不得動彈。
“你,放肆!”
娜塔莎低斥,對方卻沒有放手的意思,反而桎梏愈深。
“我知道您在怪我,殿下。”他道,“但是我們誰都沒有辦法。我現在只是個小小的書記官,根本無力反抗皇帝陛下的權威,也無法給你幸福和榮耀,而殿下你,也沒有足夠地力量去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我們只有忍受,直到有一天我們能夠強大到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的聲音不高,卻極富磁性,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布蘭森?”
“所以,殿下。”他的眼瞳清澈,有溫暖的熱度,“請務必保重,即便是,爲了那不可期的將來。”
然後,用優雅的動作將紅酒的污漬擦拭乾淨,站起身來,優雅地施了一禮轉身,消失在歌舞昇平的大廳裡。
娜塔莎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呆呆地看了許久,方纔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異母弟弟,而後者只是無奈地攤了攤手。 www ¸ttκā n ¸¢ ○
“別這麼看我,姐姐。”米亥魯停頓了一下,“我只是,一時心軟而已。”
說完他聳了一下肩,彷彿是終於完成了一項任務般的如釋重負般地翩然轉身。
娜塔莎沒有說話,也似乎沒有在意他的離開,只是若有所思般的將目光在大廳的達官貴人身上一一掃過,斑駁的燈光投落在深色的眼底,有着不可捉摸的銳利光芒。
“力量嗎?”她低低道了一句,聲音很輕,沒有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