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慧玉證情
二月二十六這一天,賈璉帶着鳳姐,辭別了寧榮二府之人,往九江任上去了。榮國府裡收拾了兩三日,纔算收拾停當了。因賈璉風姐這一去至少三年不會回來,賈母便吩咐將風姐先前住的院子收拾出來,將寶玉自她的碧紗櫥裡移出來,住了進去。
刑夫人雖然以前和王氏有心結,可是對寶玉卻沒什麼,一來寶玉生着着實惹人憐愛,二來寶玉又是個小意兒的性子,對她平素裡也是恭敬的,因此便也沒有出言反對,反而吩咐人將東西準備齊全,別讓寶玉委屈着。賈母瞧在眼中,心裡也是滿意的。雖然王氏被貶爲通房丫頭,可是寶玉到底是銜玉而生,定然是有來歷的,賈母有了年紀,也越發信那些個鬼神之說,所以在榮國府裡,寶玉的地位並沒有下降多少。
對寶玉的優待惹來一個人的不滿,這人便是趙姨娘,可她到底只是個姨娘,也不敢在賈母面前說嘴,只回到房中對賈政說道:“老爺,寶玉不過是通房丫頭生的,小小年紀便有了自己的院子,不管怎麼說環兒也比他尊貴些,倒還只窩在我院子裡的廂房,這瞧着也不象啊,再者說,寶玉是得罪了和碩公主和定國公的人,連皇上亦下旨將他貶爲庶人,這若是傳了出去,老爺可怎麼做人呢?”
趙姨娘和賈政說話的時候,王氏正站在門外,先前趙姨娘的活計都歸了王氏,在門口打簾子只是其中一項。聽了趙姨娘的話,王氏恨得直攥拳頭,恨不能一根繩子便勒死趙姨娘。
賈政皺眉沉聲說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老太太索來疼愛寶玉,他這輩子也沒什麼出息了,便這樣吧,只讓他在內院住着,不許出門便是了。”
趙姨娘依舊笑顏如花,輕聲道:“老爺說什麼就是什麼,妾身全聽老爺的。”
賈政點了點頭,這趙姨娘原是賈母放在他房中的,一直很得他的心意,早先有王氏礙着,賈政一個月裡還有大半個月歇在趙姨娘處,如今沒了王氏做梗,這趙姨娘竟如正室太太一般了,王氏明面上的妝奩賈政都給了趙姨娘,趙姨娘心裡美極了。
“老爺,今天妾身不方便,老爺晚上去周姐姐哪裡吧,周姐姐比妾身還可憐,先時縱有太太在,妾身好歹還有兩個孩子,可週姐姐卻什麼都沒有。”趙姨娘輕輕勸着賈政,反而越得賈政的心意。賈政只點頭笑道:“嫣兒,你果然是個好的。左右我也無事,叫丫頭把環兒抱過來,我教他認字。”
王氏在門外聽着,恨的眼珠子都要呲了出來,這算什麼,他從來都沒教過寶玉認字。寶玉的字都是元春教的。一想到元春,王氏便覺得自己又有了希望,只要元春能得了太子的心意,這正室之位自己遲早還能得回來。只是宮禁重重,要怎麼樣才能和元春聯繫上?王氏不由動起了腦筋。
“王通房,你怎麼還不打簾子。”一個眉眼兒伶俐的小丫頭領着賈環走到門前,王氏卻因爲在想心事沒有打簾子,那小丫頭便喝斥起來。
王氏心不在焉的一撩簾子,她的動作太猛,小丫頭眼瞅着簾子杆兒直往賈環頭上拔過來,忙擰身護着賈環,那簾子杆正打到這小丫頭的背上,疼的小丫頭大叫一聲,抱着賈環倒在地上,賈環被嚇的大哭起來。王氏如夢初醒,忙撂開手跑上前去扶賈環,正被聽到哭聲快步跑出來的趙姨娘和賈政看了個正着。
賈環一見趙姨娘便撲上去大哭,指着王氏道:“姨娘,她打我!”
賈政見賈環一臉的害怕,那小丫頭被杆子打着,又因護着賈環而摔着了胳膊,也疼的落下淚來,王氏卻還一臉無辜的站在地下,賈政大怒,上前提起一腳狠狠的踹到王氏的腿上,怒罵道:“賤人,好大的狗膽,竟敢加害主子爺,來人,家法伺候!”
趙姨娘先檢查了賈環身上可否有傷,然後對被別的丫頭扶起來的護着賈環的小丫頭說道:“小吉祥,你可傷着了?”小吉祥含淚說道:“回姨娘的話,奴婢背上和胳膊都疼。”
趙姨娘點了點頭,將賈環交給丫環照看,走到王氏面前,狠狠的瞪着她,王氏先前都是高高在上,心裡自是看不起趙姨娘,雖然已經在她手裡吃了幾回虧,可還是沒學乖。仍是不服氣的瞪了回來。趙姨娘臉上帶着一絲冷笑,忽然揚起手,劈手便甩了王氏一記響亮的耳光。那這一個多月才養起來的尖指甲在王氏臉上狠狠的一勾,便勾出兩道血口子,疼得王氏倒抽冷氣。只捂着臉怒視趙姨娘,趙姨娘反手又甩了一記耳光,劈頭罵道:“賤人,你好大的狗膽,連主子爺也敢算計!”
罵完之後趙姨娘只看向賈政說道:“老爺,平日裡她對我如何我不計較,可是她算計環兒,我決不答應,環兒自出生以來,便受着她的壓制,如今老天有眼,這賤人的惡行大白於天下,環兒纔有兩天好日子過,可這賤人還想着加害環兒,求老爺爲環兒做主。”
賈政恨恨的瞪着王氏,冷聲道:“這賤人交給你管教,只留她一條賤命便是。”
王氏大驚,撲上前抱着賈政的腿大叫道:“老爺,你全不念夫妻之情麼,好歹看在去了的珠兒,在宮裡的元丫頭和寶玉的份上,老爺,開恩哪!”
提起賈珠,賈政心裡亦是一酸,賈珠是他最得意的孩子,卻是個沒有壽數的,早夭了。而元春,自進了宮,便再不得見的。寶玉,哼,就是寶玉這個孽根禍胎,若是沒有他,自己如何能貶了官,落到這般田地,思及此,賈政的心又狠了起來,只提起一腳將王氏踹開,怒衝衝的走了。
趙姨娘瞧着王氏冷笑,大聲道:“來人,將王氏押到夾巷去,墊上碎瓷瓦子先跪上兩個時辰再說。”王氏一聽便渾身顫慄,那夾巷是最抽風不見日頭的地方,不要說跪,只在那裡站上一刻,便能渾身凍透了,當日趙姨娘生完賈環剛出月子,王氏便找了個藉口尋了個錯處,罰趙姨娘在夾巷裡跪碎瓷瓦子,當時正是臘月裡,只跪了半個時辰趙姨娘便昏了過去,也不只是誰偷偷告訴賈政,賈政才趕過救了趙姨娘一條小命。眼下趙姨娘有樣學樣,王氏知道這一回自己是大難臨頭,這一關,怕是過不去了。
兩個婆子將王氏架到夾巷之中,將她按倒在碎瓷瓦片上,尖鑽的瓷碴子刺破衣裳,直扎入兩膝兩腿,王氏啊的大叫一聲,一個婆子手快,立刻將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塞到她的口中,王氏再也叫不出聲了。
趙姨娘命人搬出一張烏木大圈椅,只在太陽地裡坐着,早春二月的陽光並不強烈,照得人還是很舒服的。小丫頭們又擡出一張小几,几上放着各色精細點心,都是趙姨娘從前壓根兒吃不着的。趙姨娘只慢悠悠的喝着茶吃着點心,賈環已經沒事了,只在地下跑着玩,兩個小丫頭正陪着他做遊戲。
曬了一會子太陽,趙姨娘上了睏意,打了個哈欠,然後吩咐道:“你們瞧準了,兩個時辰一刻兒也不能少,若是誰敢弄鬼兒,那便陪這賤人一起跪着。”衆婆子們忙答應着,趙姨娘方纔牽了賈環的手往屋裡去了。
王氏在夾巷子裡受罪,她愛若珍寶的賈寶玉卻毫不知情,只拉着襲人的手夾纏個不清。非要吃襲人口上的胭脂,雖然被賈政狠狠打了一頓,可是寶玉還沒改了他的壞毛病。而襲人自從賈寶玉被貶爲庶民,那做姨娘的心思便淡了,做一個永世不得出頭的庶人的姨娘,這實在不是一個有前途的職業。不獨襲人如此,寶玉房中的其他丫頭也都有這樣的想法,因此都遠着寶玉,諸事都不上心,寶玉先時只能趴在牀上養傷,什麼也做不了,如今已經能扶着手杖在屋子裡走幾步,這心思也多了起來。
“二爺,老太太吩咐了,不許我們太近着您,您快好好歇着,奴婢去瞧瞧藥得了沒有!”襲人好歹掙脫了寶拉她的手,忙忙出了屋子。在日頭下長出了口氣,想着得儘快回家去一趟,同老孃哥哥說說,讓他們想法子贖出自己,不管怎麼說,這二年她偷偷拿回來的金銀物事也不少,少說也有一千多兩,家裡的境況也好了,將來風風光光的嫁了人,好歹也能做正房奶奶。
襲人正站在院子裡想心事,忽然瞥見賴大家的一臉喜色的從外面走進來,襲人心中暗覺奇怪,榮國府都這樣了,還能有什麼喜事?便開口叫道:“賴大娘……”
賴大家的回頭一瞧是襲人在叫自己,便拐了個彎走向襲人這邊,襲人笑着說道:“大娘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裡?”
賴大家的喜滋滋的說道:“襲人,咱們府裡有喜事啦!”
襲人不解的問道:“賴大娘,府裡有什麼喜事?”
賴大家的笑道:“咱們府裡的大姑娘承了太子的寵,你說這可不是喜事麼?”
襲人心頭一跳,忙笑道:“真真是大喜事,大娘,您這是給老太太報喜去?”
賴大家的笑道:“可不是呢,才我們當家的聽他一個宮裡的朋友說了這個喜信兒,便打發我來給老太太了喜,襲人,我不和你說了,得趕着向老太太討喜錢去。”說完便笑呵呵一陣風兒似的走開了。
襲人立刻回了房,對寶玉復又溫柔起來,剛纔也是巧了,除了襲人,其他的小丫頭們都偷懶跑出去玩了,而賴大娘在院子裡說話,離寶玉的房間又遠,所以寶玉也不曾聽到,因此見襲人又柔順起來,肯讓他吃胭脂了,寶玉歡喜異常,從此越發看重襲人了。
“給老太太道喜……”賴大家的人沒到,聲音先傳到了上房之中,賈母正沒精打彩的歪着,聽了賴大家的聲音也沒當回事,只淡淡道:“鴛鴦,去問問什麼事,只這樣大呼小叫的成個什麼樣子。”
鴛鴦快步走出去,低聲問道:“賴大娘,是什麼喜事讓您在老太太這兒大叫大囔的。”
賴大家的只笑道:“我的鴛鴦好姑娘,你快替我稟了老太太,是咱們家大姑娘的喜事兒。”鴛鴦心頭一跳,忙進去回了話,賈母立刻有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叫道:“快叫她進來。”
賴大家的一進門便跪下笑着回道:“回老太太,太子爺幸了咱們家的大姑娘。”
賈母一聽這話便將身子向前傾,只問道:“這消息可準麼?”
賴大家的笑道:“老太太儘管放心,奴才當家的有個朋友就在毓慶宮裡當差,這事毓慶宮上下都知道,再不會錯的。咱們家大姑娘已經單分了屋子,聽說太子妃說大姑娘伺候的好,還賞了東西。”
賈母聽了這話,將身子往後一靠,閉上眼睛輕聲念道:“阿彌陀佛,元丫頭到底是個有造化的。”
一屋子的丫頭媳婦婆子都跪下賀喜,賈母爽氣的說道:“賞,從上到下每人賞一個月的月錢。”可憐賈母不知道,那賈元春雖使了心機勾引了太子,可是太子壓根沒往心裡去,只怕這會子賈元春是誰他都不記得了,偏賈母還當成什麼天大的喜事,滿府的灑錢。
現在是刑夫人管家,賈母發了話,自有人去回刑夫人,刑夫人一聽這話,雙眉擰了起來,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她自接了對牌帳冊,才知道這家不好當。一個月裡進銀子的也只靠着賈赦的月俸這一份,而往外出的銀子一天裡便有幾十樁,年上收的租子只過了個年,便全都用完了,還是賈璉鳳姐知道當家的艱難,在臨走之前從老太太給的十萬兩銀子裡拿出兩萬兩,留給刑夫人實在不湊手的時候應個急,這會子老太太忽然要賞闔府每一個人一個月的月銀,刑夫人的臉色便不好看了。二月裡還有兩個侯府的壽禮,三家王府福晉的生日禮,還要給幾個定了親的格格添妝,這色色都要銀子,刑夫人好不容易騰挪了出來,帳上只剩下百十兩銀子,省着點用還能將就到大老爺三月的月俸發下來,可真是沒有力量再發什麼賞錢了。
刑夫人只拿了帳冊子去了賈母的房間,賈母房間有着久違的熱鬧,一屋子的丫環媳婦將老太太哄得眉開眼笑,刑夫人面色沉沉的走進來,倒有些很不和諧了。
賈母打眼一瞧刑夫人,心裡便有些不高興,可是元春雖然承了寵,到底也沒有個正式的名份,她在這府裡還是得瞧着些老大兩口子的臉色,因此便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
丫環媳婦們都退了下去,賈母淺淺笑道:“大太太急匆匆的過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刑夫人也略略調整了自己的心情,臉上勉強帶了一絲兒笑的回道:“媳婦剛聽說大姑娘的好事,來給老太太道喜。”
賈母聽了方點頭笑道:“可不是麼,元丫頭也怪可憐見兒的,在宮裡也沒人幫襯着,只憑她自己了,到底這孩子是個爭氣的,這才進宮多久,就入了太子殿下的眼,我正想着慶賀慶賀,你這就過來了。如今你是當家太太,這事便交給你吧,才我說了,要賞府裡的人一個月的月錢,你回頭就辦了吧。”
刑夫人先是點了點頭,後又一臉愁色的說道:“老太太,如今家裡除了我們老爺的官俸,竟是再沒半點子的進項,不瞞老太太,除了備下侯府王府和格格們的禮,帳上便只有百多兩銀子,很得省着用才能堅持到老爺的月俸發下來。這會子老太太讓媳婦多發一個月的月銀,媳婦委實爲難。”
賈母一聽這話便不樂意了,只沉着臉道:“先前王氏當家,你媳婦當家從來都沒說過這種話,怎麼偏到了你當家,便會這樣?可見你是個心裡沒有成算的!”
刑夫人如今可也不怕老太太,只低聲說道:“老太太,先前璉兒媳婦當家,也不知白填了多少進去,前陣子她交帳給我,媳婦才知道她竟當了好些陪嫁,當票子都有一大匣子,這也是她的一片孝心,想着不讓府裡爲難,可是媳婦並沒有那麼多的陪嫁,便是想當東西,也沒得可當,因此特來請老太太的示下。”
賈母語塞,的確,這大太太是個繼室填房,沒什麼家底子,便是再逼,她也沒本事變出東西來,當初讓王氏當家,其實也不是瞧中了王氏,而是瞧中了她的嫁妝,那王氏倒也是個有心眼的,璉兒媳婦一進門,便下放了管家權,只緊緊的把着庫房鑰匙,其他花錢的事兒全推給鳳姐。如今王氏貶了,鳳姐走了,這個家當起來,便艱難了。
想了一會兒,賈母沉着臉道:“你既這麼說,這賞銀全從我這裡出,不用你管了,不過,既然讓你當家,你便得象個當家的樣子,只這麼死死的管着家,可不是當家太太的意思,我的話,你自己想去。”
賈母說完便揮了揮手,示意刑夫人退下,刑夫人一時也沒想明白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只是聽說那賞銀不從官中開,便心滿意足的退了下去。過了一陣子,老太太果然打發鴛鴦送來七百兩銀子,剛好夠發闔府人一個月的月錢。刑夫人瞧着,心裡不是卻不是個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