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唯恐別人見着她落淚的狼狽模樣,是以專往少有人至的甬道、小路走。輾轉反側,總算是入了賈母的後宅,急急地進了自己的院落。
紫鵑正從屋裡出來倒水,餘光見着黛玉從院門過來,忙回頭笑迎:“姑娘回來了。”卻只抓到黛玉的一個背影。
黛玉抹着眼淚,理也不理紫鵑,只打了簾子往屋裡去。
“姑娘?”紫鵑同黛玉平日裡感情極好,同吃同住,情比姐妹。心裡奇怪黛玉對自己只當沒看見,同她說話也不回,自覺有恙,覺得黛玉有些不對,忙追了上去,端着銅盆,跟着進了屋子。
紫鵑匆匆進了黛玉的閨房,只繞過屏風,見着了屏風後邊的黛玉,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黛玉坐在暖牀上,抹着眼淚,眼睛紅彤彤的,低聲抽泣着。
紫鵑把銅盆在旁邊案上放下,在黛玉身邊坐下,伸手掏出懷裡的手巾,輕輕給黛玉擦着眼淚。
“又跟二爺拌嘴了吧,你說說你們兩,好起來跟一個人似的;怎麼見天的就要鬧呢,拌兩句嘴就又變成仇人了。”
黛玉不忿道:”跟他又有什麼想幹。”紫鵑一邊細心地給黛玉擦淚,一邊道:“那又是爲了什麼呢。”
黛玉邊抽泣邊抹着眼淚:“我自哭我自己的,跟誰也不相干。”說着只覺心裡委屈,眼淚涌的更厲害。
紫鵑只當黛玉嘴硬,軟聲哄道:“好好好,姑娘自哭自己的,跟誰也不相干。只是不要哭壞了身子,這幾天纔將將好些............”
“咳咳、咳咳”黛玉見紫鵑還是不信,心裡一急,惹了舊疾,捂着胸口咳嗽,卻又倔強強撐着說:“我連寶玉的屋子都沒進,又何來與他拌的嘴。”
紫鵑見黛玉又咳,急壞了,忙上前給黛玉拍背,又順手端起茶:“好姑娘,這纔剛說的,怎麼就這麼大氣性,快喝口水順順。”
黛玉喝水順着氣,咳嗽纔好些。
紫鵑怕激的黛玉不敢再問,只心裡依舊認定了是兩人又鬧將起來,以爲黛玉是面上掛不住,又來了性子。只是心裡認定是寶二爺又鬧將起來,說話氣着了黛玉。
今個一早,黛玉就去了東院,不是去找寶玉還能是找誰。
黛玉慢慢順過了氣,咳嗽越來越少,直到不再咳嗽,便不再哭了,只一人坐在牀前,慢慢地呼吸着,兀自沉默。
.......
賈母后宅,一間雅緻小院,侍書在書案邊研磨侍奉,笑意盈盈,看着自家姑娘。
一個姑娘坐在書案前,一頭烏黑髮亮的長髮,只在頭上挽個纂兒,又插上水綠的如意玉簪,後面頭髮梳作一順,柔柔的披在腦後。挽起翠綠色的襖袖,漏出一隻蔥白水嫩的胳膊,膚白若珍珠,素手執筆,落墨於紙上。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信手拈來,不飾雕琢。
侍書笑道:“姑娘的書法愈發爐火純青了。”
探春面上掛着矜持淺笑,故作奇色。“哦?從何而來。”
侍書知探春又心生淘氣,有意考教自己,無奈笑道:“我雖比不得姑娘書法功底深厚,但好歹是姑娘手把手教出來的。也知道起筆要逆入,行筆要澀行,收筆要緊收的道理。”
侍書將手裡的松煙墨放在一旁,面上擠出一抹燦爛的微笑:“姑娘這幅字,筆老墨秀,行雲流水,筆法秀妍。單這江字起筆的一個點,就能讓人看出書法的好壞來。姑娘這起筆的一點,凌空取逆勢落筆,已經把逆入欲進先退的味道,寫的明明白白了。”
“不錯,侍書你也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孩子了。”
探春似乎頗爲自得,像個老夫子似的的點了點頭,心中又覺自己這貼身丫鬟侍書鑑賞眼光愈發好了。侍書聽了探春的話,只覺有趣,吃吃笑着。
探春又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道:“你這馬屁功夫也見漲了。呀!”
“叫你亂講!”侍書又氣又羞地抓住探春,主僕倆鬧作一團。
.......
賈家四春,元迎探惜,以琴棋書畫各有所愛,處處彰顯着大家閨秀之才。只因賈母自覺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讓三春多看經義詩詞。雖然賈母不喜歡,但私下裡三春還是會偷偷看些,不然又哪裡會有後來的海棠詩社。
探春自然琴棋書畫無所不至都有涉及,但確實最爲工於書法之道,最是癡迷於一手好字,所以纔有了個書癡的雅號。榮府內宅,誰人不知三姑娘寫的一手好字。只看其貼身丫鬟之名侍書,就可見探春有多愛書法。
探春的閨房,相比其他姑娘有些不同,其他姑娘,雖然各有所好,但梳妝檯上都要擺上很多胭脂眉筆,金釵玉墜。等到了探春的閨房,倒像是個儒生的書房。梳妝檯上,除卻幾樣小姐必備的口脂,面脂,頭膏,再一些簡單的的眉筆、步搖簪、面花,都統一裝在一個小梳妝奩裡。
閨房裡最顯眼的物件,就是那一案厚重的書桌和一架擺滿書卷古色古香的書架了。如若不是屋裡有一張內外兩簾的閨牀,還增添了些女兒氣,哪裡會像是侯門貴女的閨房。
探春將將寫罷一副字,擱下筆來,轉頭同侍書道:“前幾日多是姊妹們在二姐姐那說話,亦或是一起去寶玉屋裡吃茶說笑,今日去看看林妹妹吧。”
侍書笑道:“去林姑娘那坐坐也好,紫鵑上次還叫我去她們院玩呢,我沒應,只回她說,等下回小姐去了,我再一同去。”
探春調笑道:“你是早就想去玩了罷,倒是屋裡還有個我杵着,拖累了你。”
侍書面上一紅,嗔道:“姑娘又說什麼荒唐話,我多久說過我想去了,不過是怕姑娘口渴沒個端茶送水的人。”
探春奇道:“那倒是奇怪了,難不成林姑娘院裡能沒個人給我倒水。”
侍書不依地拉着探春,搖着她的胳膊嬌聲道:“姑娘~”
探春笑的樂不可支,只裝着不理。侍書忽然伸手往探春腰間探去。
“阿,哈哈哈,臭丫頭,你快把手拿開。咯咯咯,臭丫頭。”探春掙開身,跑着去抓侍書。侍書只往屋外逃去,邊笑着跑邊回頭求饒。“好姑娘,別追我了,求饒了。”
........
左右不過是一刻的路,探春帶着侍書往黛玉的院子去了,主僕倆一路走一路說笑。要說主僕關係,除卻迎春和屋裡的丫鬟相敬如賓,一起默默過着屋子外。探春,黛玉,同屋裡的貼身丫鬟日夜相處,都好的好似親姐妹。
遠遠的,紫鵑就看見探春並侍書從院外往這來。笑着招呼道:“三姑娘來了。”同侍書笑笑點頭,又跑着去打簾。
探春進了屋子,剛繞過屏風就見着了黛玉一個人坐在閨牀上,臉上掛着哭痕,神色憂鬱。
“這是怎麼了,姐姐怎麼哭了。”黛玉見了探春來了,只把頭偏過去,不好意思說話。探春給侍書悄悄使了個眼色,就往黛玉身邊一坐。侍書馬上會意,拉着紫鵑往院子裡出去了,說些姐妹悄悄話。
探春坐在黛玉身邊,伸手拉着黛玉的手。“可是哪個院子的婆子,嘴巴里又張些什麼混賬話了。妹妹不要往心裡去,左右不過是些討人閒的老貨,犯不着生氣。”
黛玉仍然是不回話,縮了縮身子,抿着嘴。
探春揣摩着黛玉的神色,捏着黛玉的手,笑道:“林姐姐可是同我生分了,要是這般,那往後我可就不往姐姐這院來了。”說罷假意要走。
黛玉見探春要走,忙起身拉住了探春,心裡又不願意把這丟人的事說出來,只自顧急的面紅耳赤,磕磕巴巴道:“被,被蚊子咬了口,太疼了才哭的。”
探春聽了,面色古怪,“哈哈哈哈!”笑的肚子都疼了,躺在黛玉的牀上直打滾。
黛玉紅着臉,不依道:“三妹妹。”探春望了眼黛玉,扶着牀又笑,笑的更誇張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只惹的黛玉紅了耳根,抓着探春要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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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子被打起,從屏風外繞進來兩個身影。
侍書笑着打趣道:“你看吧,這不就氣消了。我們就出去說會話功夫,她兩就在這屋裡要唱一出對花槍了。”紫鵑也笑:“氣消了就好,一大早從東院回來,就苦着個臉,看的我心疼。”
探春奇道:“從東院回來,莫不是又和寶玉鬧惱了。”黛玉被探春鬧的暈暈的,隨口回着:“寶玉今日去老太太那去了,根本就不在東院好麼。”探春聞言,蹙着秀眉,若有所思。
侍書插嘴:“是了,是了,我一早就見寶二爺帶着襲人姐姐去老太太那呢。”探春忽然問道:“不是去找寶玉,難不成是從環兒那回來的。”
黛玉面色一變,不想探春這麼聰敏,一時語噎。
探春見黛玉面上變了神色,心裡一緊,黛玉可是老太太面前的紅人,環兒怎麼對她耍性子。紅着臉道:“妹妹放心,我定把他揪來給你賠禮道歉。”起身就要往東院去。
黛玉急了,起身伸手要攔。“無妨的,三妹妹,無妨的。”只是探春走的快,幾步就出了屋子,侍書忙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