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道儒與林靄賈環上路來,先前已經趕了一千多裡的路程,剩下的幾里路,並不難走,想來馬上就能到應天府了。
後面那輛大馬車裡,林道儒面上掛着一絲薄怒,神色不好。
賈環則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安坐着,無聲無息。
師徒兩,互相生着悶氣。
林道儒一定要問賈環的心思,賈環不願意欺騙他,自知自己的處世態度不是林道儒這樣的理學大家所能接受的,故而閉口不談。
前面馬車傳來林靄的喊聲。
“父親,前面就是應天了,不要一個時辰,咱們就要到了。”
後面馬車裡的兩人,聽見了林靄的喊聲,都微微坐起了身子,活動活動脖子。
漫長途程的馬車出行,即便林道儒是個有定性的老儒,賈環也是個耐得住性子的人,但到底會有結束旅途的輕鬆感,紛紛長舒了一口氣。
林道儒,方纔對賈環發火了。
“這才入門多久,師傅的話就聽不進去了,真是頑劣。”
林道儒對賈環是有一份自己的理解的,這個少年天賦異稟,調教的好了,未來一定會有所建樹的。
林道儒是個負責任的老師,他如果自認爲沒有能力教好賈環,先前就不會將賈環收入門下;但既然收入了門下,就要將賈環教好。
正如林道儒第一次見賈環時所說,這個孩子的心思太重了。
有功利心,有殺心,其實都算不上什麼,年紀還小,就好像一張白紙,還有很多塑造的空間。
林道儒收賈環入門時,就是這麼考慮的,不管他有什麼毛病,林道儒都不放在心上。
有悟性的孩子,是可以培養的。
他有信心,教好賈環,不光是教育學業,更重要的是教他做人。
經師,人師,正是描述林道儒這樣的老師。
但林道儒還是對賈環,感到極其的棘手。
漫長的馬車旅途中,林道儒與賈環日日夜夜同坐一車,就連夜裡住店休息,林道儒都把賈環帶在身邊,就是希望能更深入的瞭解自己這個關門弟子。
這個孩子實在是出乎林道儒的意料,主意太正了。
主意正是一件好事,但是這樣的人有時候就會很難聽進去別人的話。
.......................
賈環一個人坐在馬車的角落裡,垂下眼簾,神色平淡。
再沒有像林道儒和他這樣的師徒了,互相反駁,互相不理解,固執的堅持着自己的觀點。
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即爲人生之三觀。
什麼樣的三觀,就有什麼樣的人。
所以世界上有的人叫做赤子,他的內心誠摯而光明,正是因爲有這樣的人存在,纔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的英雄。
便於區分的,是一些更加聰明冷靜的人,他們更能看明白事情的利弊,做出最爲合理的抉擇。
前者誠摯的過了頭,就是聖母;後者看得太明白,就是冷漠。
聖母太過愚蠢,而自古以來,世人天生就是後者。
趨利避害,乃人之本性,自私自利之心人皆有之。
賈環很早之前就思考過這個問題,於他而言,抽身而出是最佳的出路。
爲了賈府那些與自己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甚至自己的親人搭進去,不值當。
伸手搭救愛自己的親人愛人,是賈環的誠摯;對賈母王夫人之流袖手旁觀,是賈環的冷漠。
賈環,自認爲不是個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的救世主。
莫不過,是個自私自利庸俗的俗人罷了。
林道儒嘴裡死死追問的讀書本心,賈環心裡瞭然,但他無法苟同。
其中的衝突,莫不過是兵家與儒家的理論相駁。
Wωω▪ tt kan▪ ℃ O
儒家學說爲皇權治理天下的工具,純正的讀書人,一輩子所學,都是一個字,忠。
儒家學說裡”學成文武藝,貨與君王家。”“天地君親師。”都是這個意思。
雖然不是出自聖人經典白紙黑字的寫着,但都是後來儒家讀書人的理解,文韜武略,學習的好了,爲皇帝分憂。
天地縹緲,君在前,親在中,師在後。孝名是讀書人立身文名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因素,尊師重道還在其後,一個人也許與師傅關係有間隙是一件不好的名聲,但如果你是個不孝順的人,你的讀書舉業之路就此斷絕。
其中君在最前,可見儒家思想中的忠君是爲重中之重。
而兵家思想則有些接近後世人們的觀念,重結果,不重緣由。
.................................
賈環猶是想要確認一番,於是試探地問道。
“那麼師傅您讀書,是爲了什麼呢。”
賈環是可以預想到林道儒會怎麼回答的。
賈環是個心性堅定的人,別人的觀點無法強加給他,他只是想要用這話來堵住林道儒的嘴。
林道儒雖然年老體衰,但面色一肅,仍然一身正氣逼人,大義凜然的開口。
“我輩讀書人,當輔佐君上,大治天下,爲陛下分憂,爲百姓造福。”
賈環心裡嗤笑一聲,暗歎一聲虛僞,面上不動聲色,淡聲道。
“可是師傅,朝廷裡又有幾個像您所說這般的臣子呢。”
“朝廷那麼多手握大權的大臣,他們不也都是讀書人麼,有幾個是真正爲百姓做事的呢,他們都只在乎一己之利。”
林道儒面上的薄怒斂去,轉而代之的是一些滄桑,一些唏噓。賈環說的沒錯,朝中掌權的,其實多沒有什麼建樹。
聲音粗啞。
“爲師寒門士子出生,家裡很窮。最初的想法可能就是覺得讀書能當官,老母妻子能每個月吃點帶葷腥的飯菜,自己能不再爲了幾鬥陳米而作苦爲難。”
似乎是想起了以前求學時候的清苦,林道儒面上掛着一絲淡淡的回味。
也許是想起了自己過世的老母親,林道儒眼睛有些發紅。
“環兒,讀書人可以有很多的責任,但不應該有那麼多欲望的。”
賈環雖然面上神色沒有什麼變化,但心裡對這話只當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
儒家教出來的讀書人,呵呵。
不過他對林道儒還是敬佩的,林道儒爲官一生,真的就是清貧的厲害,他那樣的身份,別人上趕着送銀子給他花都送不上,這個老人是純正的讀書人,對家國天下有這一種責任,對百姓有這一種大愛。
不過讀書人,有幾個是像林道儒這樣的,歷朝歷代,千千萬萬個讀書人,十年寒窗,鯉越龍門,只爲了從平民這個階層,跳出去。
林道儒老目望着面前這個小徒弟,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經歷,讓這個孩子這麼堅定,再發展下去,也許就走上歪路了,那可真是晚節不保了。
“環兒,你說的是實話啊,讀書人十之八九都是因爲權位才前赴後繼。入朝爲官,就和百姓們劃上了一條界限。即便是爲師,在爲官的幾十年裡,也有心性不堅定的時候。可是讀書人啊,總要有理想纔是。”
賈環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