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薛家太太領着一兒一女進京,原是另有正事,不過是到賈家拜見一番賈母。
念及賈薛兩家相厚,賈母便吩咐下人收拾好梨香院,將薛太太三人留在榮府住下了。
寶玉天生愛慕女兒,見了寶釵是何情形,暫且不談。
薛太太每日被賈母請去,日日閒聊聽戲的,一同打發時間。
幾日的熟悉,又有寶釵與賈家姊妹年齡相仿,漸漸地打成一片。
頭日是在賈母那,次日便換到某個姊妹的院裡,一同頑笑消遣,地點並無定數。
今日一早,賈母就叫鴛鴦去梨香院,喊薛太太來喝茶聊天。
又把前來請安的寶玉、黛玉同賈家姊妹留下,一同熱鬧高樂。
賈環昨日同錢槐廝混了一日,歸家之後意欲讀書,奈何天色已晚,不過是做了兩篇策論,就已經是深夜了。
直至今日清早,因爲昨日外出耽誤了學習修爲,心中難免愧疚不安,只好再用苦功,意圖彌補一二。
天實在是冷了,五兒在書房內放了炭盆,又尋了手爐,撿上幾塊木炭,烘的書房內暖烘烘的。。
賈環坐在桌前,書案上攤着一本筆記,手裡捏着毛筆。
他已經在書房裡待了四個時辰了,除了其中幾次起身活動胳膊腰腿,其餘時間俱是讀讀書寫寫字。
“吱嘎~”
五兒又進來,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恬淡的淺笑。
她很喜歡在書房裡做事,如若要問原因,便是面前這日日不變的場景。
一席書案,一面書架,一個人。
一席白袍,長久地坐在書案前,或是看書,或是提筆寫字。
一頭長髮,兩分劍眉,烏黑的瞳孔,都好似是用水墨潑出來的,一如畫中走出來的人物。
怎麼不讓人心生親近。
賈環尚在做策論題目,雖然聽見了有人進來,但並不管他,手上毛筆穩重,不停落筆。
他慣來是由着這些丫鬟的,進進出出都無妨,只是無事不要大聲吵嚷,不要壞了他的清淨。
五兒輕手輕腳地走到賈環面前,柔夷端起茶杯,便要往外走。
貼身丫鬟,自然要對主子的習慣喜好了解透徹,自家這個三爺喜歡喝茶,若是說喝茶不如說是喜歡手邊放一碗茶。
瞧,這杯不就涼了很久了,恐怕只吃了一口。
五兒想着給三爺換碗熱的,她慣來都是這樣做的,三爺默許便成了定例。
她原不想吵着三爺,外面卻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唬了五兒一跳,險些打了手裡的茶盞。
小紅一身青緞掐牙襖,腳上踩着繡鞋,蹬蹬進了書房。
五兒能夠聽見,賈環自然也發覺了,合上了桌上的書本,放在桌上頓了頓。
小紅在書房裡找見了賈環,眼中一亮,徑直着便走了過來。
“三爺莫不是忘了,說好了今個去見見薛太太,怎麼這會子還在這裡坐着。”
這事小紅對賈環說了幾回了,本就該去拜會拜會的,趙姨娘也遣人來催了幾回,但不知覺便拖了下來。
賈環拿起五兒手裡的茶,喝了一口,笑呵呵地望着小紅。
小紅見着賈環絲毫不着急的模樣,急着上來了幾步,拉着賈環的手腕。
“三爺再不在意,也要趁早去見上一見,不然別人背後要數落三爺不知禮數的。”
小紅拉着賈環的手絮絮叨叨,卻不見三爺回話,端詳了番三爺面上的神情,只看着兩人的手。
這才發覺自己有些輕狂,面上一紅,慌忙甩開手。
賈環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手裡茶盞遞給五兒,便往書房外走,作勢要到院裡去。
確實,是應該去見一見了,這麼拖着總不是事。
小紅從書房裡追出來,扶着門框。
“三爺知道薛太太住哪裡嗎?”
賈環擺了擺手,清朗的聲音傳了回來。
“我知道,梨香院。”
小紅還想再叮囑幾句,院裡早不見了賈環身影。
............................
榮國府,賈母上院花廳。
賈母坐在上首,慵懶地斜倚在錦靠上,面上一片受用笑意。
王夫人、邢夫人、薛太太坐於兩邊,同賈母閒聊說話。
李紈、王熙鳳在下面服侍着,不時也插嘴同賈母說笑上幾句。
又有數十個秀麗丫鬟,個個都是內宅裡有名有姓的大丫鬟,侍奉在院內。
廳內一片安逸閒適的祥和氣氛。
裡面是一個模樣,旁邊小閣裡則更顯歡快些,不時有陣陣清脆銀鈴笑聲傳出,讓人豔羨。
寶玉腳上蹬着青緞粉底的朝靴,眼上蒙着一塊大紅綢子,兩手伸在胸前,在屋內摸索着。
屋內一衆賈家姊妹散在四周,連帶着還有黛玉、寶釵等女兒。
除卻寶玉,黛玉探春她們俱是面上帶着歡笑,繞在寶玉周圍。
迎春搭手拍了拍寶玉的肩膀,笑着捉弄他。
“在這呢!”
寶玉忙追尋着聲音,伸手在面前摸索幾下。
“姐姐別跑。”
......................
賈環倒不是有意拖着的,只是他確實是不在意這些。
薛姨媽一家來便來了,同他實在沒什麼干係,再則這兩日事情多,實在是抽不出空來。
今日去見過一遭,以後恐怕也就沒什麼太多交集,了卻一樁事罷了。
腳下不停,只十幾分鍾便走到了梨香院。
叫門後,打裡面出來個丫鬟。
“大爺出門了,早上老太太來叫,太太帶着小姐去那邊了。”
賈環原以爲只是混個臉熟,寒暄兩句便能了事的,不想還要再跑一遭。
不過他也並不作惱,同那丫鬟笑了笑,便告辭離去了。
再往賈母那走一遭便是。
梨香院原是先榮國公暮年榮養居所,往外開有一獨門,可進出榮府。
旁邊依靠着東路院,開有一角門可容人出入,實則離賈母上院不遠。
賈環雖慢慢悠悠地走着,也不過是幾分鐘的路程,便到了賈母院。
進了垂花門,再過超手遊廊,繞過穿堂時還饒有興趣地打量了番地上放着那個大理
石屏風。
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後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着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
籠中的雀鳥叫的歡快,此時天氣已冷,卻並不能影響它們的活躍。
賈環剛走近正堂,便有站在堂前的丫鬟上來招呼,又打起簾子往裡間通報。
“環三爺來了。”
廳內衆人自然將目光投在門上,望着來人。
賈母有些意外,她其實已經有好些日子都沒見過賈環了。
說起來,賈環不算是府上人口裡的孝子賢孫,依他們看來,作爲內宅裡的小輩,理所應當地要多在賈母面前走動,多給老太太敬敬孝心。
賈母雖說不大喜歡賈環,但也談不上厭惡,她跟前向來不缺兒孫繞膝,哪裡會特意讓人去叫賈環,既然不喜歡,不見倒顯輕快,不礙人眼。
只是想不明白,這會子來做什麼。
賈環進了花廳,拍了拍長袍前擺,給賈母跪下磕了個頭。
“孫兒給老祖宗請安。”
來不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親戚面前失了體面,賈母虛擡了下手,笑道。
“去見過你母親吧。”
賈環依禮起身,又給王夫人問過好。
如此,倒也顯得一片和睦,氣氛融洽。
屋內衆人對賈環來都不甚在意,只是薛姨媽有些疑惑。
她起先是沒見過賈環的,哪裡知道賈環是誰,但見賈環給賈母磕頭請安時的稱呼,又聽賈母說的‘去見過你母親。’,心裡便清楚了大半,知道是家姐的庶子。
王夫人笑呵呵地扶起賈環,同薛姨媽介紹。
“這是寶玉他弟弟,小名叫作環兒的。環兒,快見過你姨媽。”
有人介紹不用自己費口舌,賈環自然順坡下驢,對着薛姨媽深深作揖。
“賈環見過姨媽。”
笑是大戶人家最爲基本的修養,薛姨媽連聲笑着,搭手將賈環扶起來。
“唉,好孩子,快起來。快看這孩子生的多好,比女兒家還要鍾秀幾分,真真討喜。”
起先薛姨媽便心裡作了難,她來賈家之前,早便準備了諸多見面禮,連着好幾日見過了那麼多小輩,只當是把賈家的小輩都見了個遍,誰知道這時候又來了一個。
不過薛姨媽腦子轉得快,從袖裡摸出塊穿着絡子的玉佩,遞到賈環的手裡。
“好孩子,姨媽頭一會見你,這塊墨玉便當作姨媽給你的見面禮,好生收着。”
賈環倒不見外,自然伸手接了過來,又拱手笑道。
“謝謝姨媽。”
可落在屋內其他人眼裡,着實是讓人側目,座內皆是受用多年的貴人,自然能認識這塊玉,雖說比不上起先送給寶玉的那塊貴重,但也算是一份分量不輕的見面禮了。
少不得,讓一屋子的女人羨慕薛家的富貴,認定薛家果然富庶一方,出手便是如此不俗的東西,縱顯大戶人家的闊氣。
此時到底不比後世,時人鄙夷商人,但本性上還是豔羨錢財的,如薛家這樣祖上有名的人家,家中還如此富貴,自然讓人眼紅吃味。
吃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莫名的尊重起來,不敢輕易小視。
這原就是薛姨媽的本意,她來此寄居,雖說是賈母等人善待,但總有下人輕狂之事,本就寄人籬下,哪裡還好再起事端。
所以薛姨媽出手闊氣,衆多初見面的小輩都有那麼一份見面禮,一來彰顯其家富貴,不讓下人輕視。二來表示兩家的相厚,賈母她們面上也好看。
賈母何等眼力,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笑聲開口。
“既然是你姨媽賞的,你便收下。”
王夫人、邢夫人亦是對薛姨媽一陣客氣,直言禮物太過貴重,實在破費。
其中言笑晏晏,相談甚歡,將賈環一個人晾在一邊,着實有幾分尷尬。
他倒是想趁早開溜,只是纔來便說要走,恐怕又要被人排揎。
還是王熙鳳抽空解救了賈環一遭,王熙鳳走到賈環身邊,咯咯笑上兩聲。
“環兄弟,你寶哥哥同你幾個姐姐都在耳房裡頑呢,你還未見過你那薛家姐姐,過去認識認識,站在這裡我們倒不自在了。”
薛姨媽聞言笑道。“是該過去見一見,寶釵還沒見過自己這個兄弟呢,總要認識認識。”
賈母王夫人也是一片讚許的模樣,微微點了點頭。
賈環並不言語,衝着廳內諸人微微一揖,便往耳房去了。
....................
寶玉同迎春黛玉她們頑的正開心,幾個姊妹一面出聲提醒,卻又躲開不讓寶玉抓住,正有青春樂趣。
寶玉往窗戶摸去,姊妹們都躲在他身後,探春輕快兩步躥到寶玉身後,拍了寶玉兩下又連忙退開。
“在這呢。”
寶玉一個轉身,摸索着往前追去。
黛玉正站在中間,眼見着左右探春惜春早已逃開,忙蹲下身子,從寶玉的手下躲開,溜到寶玉身後。
銀鈴笑聲惹人憐愛,卻又古靈精怪地逗弄寶玉。
“在這呢,我在這呢。”
寶玉忙又轉頭去追,卻回回被黛玉躲過,摸不着衣角。
“哎,別跑。哎,別跑啊。”
姊妹幾人各自閃躲着寶玉,興高采烈,歡快雀躍。
寶玉追之不及,卻也樂在其中,面上帶着柔柔笑意。
一如諸多姊妹來回躲避,只惜春年紀尚小,被寶玉堵在窗旁,摸索住了衣角。
寶玉雙手摸到惜春的眉毛,微微避開手,摸索着惜春的兩頰。
“原來是四妹妹啊。”
小惜春雖然日漸成熟,但亦又孩提之童趣,屏住呼吸不敢說話,生怕讓寶玉依靠聲音辨別出是誰。
但寶玉對姊妹面容熟悉,只一碰到臉型便知是惜春的身高,高聲念出來,逗得屋內姊妹一陣歡笑。
待惜春逃開,寶玉又鬼使神差地堵到黛玉,黛玉連連後退兩步,躲在寶釵身邊。
迎春又在背後拍到寶玉的肩膀,笑聲嬌喊。“這兒呢。”
不想避之不及,被寶玉一把抓住手腕。
順着頭上的簪花,一路摸到臉型,寶玉笑着高呼。
“二姐姐。”
這原是矇住寶玉的雙眼,只讓他去抓屋內逃跑的人,以圖歡樂。
如若有被寶玉抓住的,也不可發出聲響,只讓寶玉靠摸索去猜是誰。
雖是簡單遊戲,並無勝負輸贏之說,但若真要強求其中的滿足感,寶玉若是猜出了是誰,自然就算是勝了一籌。賈家姊妹若是沒有被猜出是誰,亦是有所圖樂。
已然連連被寶玉抓到猜出兩人,探春只不服氣,將寶釵推到寶玉面前。
寶釵原也是笑着看寶玉同賈家姊妹們玩耍,她在家中哪裡有這麼多兄弟姊妹,如今忽然遇見這麼一大幫姊妹一起,自然覺着有趣。
不想被探春一把推了出來,連連扭過頭看身邊的姊妹。
“這這這,這個姐姐你定然猜不出來是誰。”
寶釵被寶玉扶住肩膀,面上有些茫然,但也有幾分好奇。
寶玉摸到寶釵頭上的玉飾,手掠過寶釵的翠綠耳墜,順着脖子尋摸到一處項環,再觸碰到環上掛着的,原來是個金項圈,上有一金牌。
寶玉自知家中姊妹是無人有此的。
“定然是新來的寶姐姐。”
摘下面上的紅綢,果然是纔來不久的薛寶釵,笑道。
“果真是寶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