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韓奇讓魯國的捕快在客棧門口堵了個正着,拱手道:“各位差官,可有事麼?”
捕快打着哈欠上前道:“我們朱先生說了,你若好生呆着就沒你的事;若昨晚連夜逃走、或是今天趕早跑路,必是細作。”
韓奇忙說:“小人不過是個尋常商賈,絕非探子!”誰搭理他?捕快拿鐵鎖往他頭上一套,拉着走了。
在牢房關了整整一日,韓奇腦中想了千萬種說法,並餓的頭昏眼花。直至黃昏時分,可算有衙役來提他了,乃高一腳低一腳的跟着出去。倒不是直接上公堂審問,而是上了輛驢車,拉了半日,到了一處角門;裡頭極大,從角門進去又走了半日纔到。
才進屋子便聞見一股飯菜香,韓奇眼睛都直了!只見堂前的小几上擺着三碟菜,有個人正捧着飯碗吃呢。韓奇老半天才將目光從飯菜上移到那人臉上。那人一壁吃一壁說:“抱歉,實在太忙了,這會子纔有功夫審你。聽說你們當細作的都訓過耐心,想來齊爺也預備好了說詞。”
韓奇苦笑道:“在下委實不是細作,冤枉。”遂腸鳴一聲。“不知閣下可是朱先生麼?”
“嗯。”此人便是朱桐,放下筷子道:“那賣西洋座鐘的前幾天就告訴你那鍾是王三看上了、要獻給魯王的;你那會子沒買,昨日忽然搶着買。且買完了之後就與劉三爺飲酒,還特特灌醉他。齊爺總不會是想告訴我,你看那東家可憐、特特花錢買下那座鐘,就爲了不讓他被王家那兩位拿零頭的銀子買整件的東西走?”
韓奇道:“在下何以想過這許多?不過是想奉承劉三爺罷了。”
朱桐道:“你既挑了他奉承,顯見也是知道魯王在魯國並不頂事的。既知道,昨日劉三爺要尋王三算賬,你何以攔着?跟了去狐假虎威的將東西搶回來豈不好?”
韓奇辯道:“終歸不過一件器物,何苦來惹得劉三爺與王爺不睦。”
朱桐冷笑,拉長了調子道:“若是劉三爺殺了王爺下頭要緊的人,豈非更不睦了?”
韓奇連連擺手:“在下豈能未卜先知?若知道,在下就不買那鍾了。”
朱桐眼神猛的一亮,盯着韓奇。韓奇本來苦着臉預備了一肚子的詞兒纔要說,見了這模樣竟說不出來。許久,朱桐忽然微笑起來,頗有幾分溫潤之意,韓奇卻莫名的背後一涼。朱桐乃直喊了人進來帶韓奇回牢房,隨口吩咐道:“莫要餓着了齊先生。”韓奇頓時心中一塞:齊爺已變成了齊先生。待他走了,朱桐才輕笑道,“有趣
。”
韓奇遂回到牢房。不多時,有人給他送了飯來,皆是尋常粗食。他也挑不得了,三五下吞了下去。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另外兩個人過來,趁着夜色蒙了他的眼送去另一處關押,屋子比牢房齊整得多。
原來那王家兄弟本是魯王的錢袋子;他二人一死,魯王便不依不饒了,親鬧到朱桐跟前來。朱桐只得放下手裡許多事物去查問。先分別問了跟着王三爺與劉三爺的人。王家的說座鐘是他們家爺們老早瞧好了的、被劉三的人截胡;劉家的說是他們家爺們的朋友隨手在路邊瞧上的。有捕快問可要將韓奇喊來問話,朱桐擺手道:“先喊店家來。”
不多時座鐘鋪子的掌櫃過來一說,齊爺便露出來了。朱桐因想着,此人七成是想誠心挑得劉家與魯王不虞,三成是想借劉三爺之手對付王家、自己好做生意。他實在忙的緊,沒空細查。遂告訴捕快去盯着韓奇,他急着跑就抓回來。果然,韓奇一大早就跑。
朱桐連查驗韓奇行李的功夫都沒有,也沒想起來讓別人查,一直耽誤到日頭要落山方想起此事。他因想着,這個齊爺做事極不周全,一查就露餡,顯見不是個老手,保不齊是哪家新近胡摟來的細作,也沒好生教導便放出來了,想必隨意咋呼幾下便能招供。遂不甚在意,一壁吃飯一壁審他。韓奇終究不是細作。又餓又驚、又有飯菜香撲鼻,竟忘了裝模做樣。他擺了數下手,那儀態不留神成了他平日之狀——顯見是大戶人家念過書的爺們,且頗有幾分威儀。朱桐遂起了興致。
前些日子漳州董明遇刺養傷,賈琮恐他無聊,寫了福爾摩斯兄弟以研究行人爲遊戲解悶的故事給他,誘他養傷中找點樂子玩。後因嶺南白家出了事,須得給朱桐寫信通氣。此事實在要緊,恐有萬一甚至不敢用鴿子,乃派了兵士快馬送走。信是依着密碼寫的。爲遮掩密碼,須得另寫些別的事。賈琮遂又將福家哥倆的遊戲扯了一通,朱桐自然也順帶看了,亦覺得這遊戲有趣。得了閒暇功夫,他也琢磨路人玩兒。
今有了這個“齊爺”,說是細作麼連遮掩都不會,說是商賈又不像,還一股子大家子架勢。遂將他關到自家一間廂房去,無事瞧瞧他行動舉止,依着他對飲食、天氣甚至送飯人忽而漂亮丫鬟忽而粗蠻兵卒的反應琢磨其性情、家世、喜好,猜個樂子。可憐韓奇就這麼胡裡蒙登的被軟禁了,還沒人知道。至於王家那案子,無非死了兩個市井惡霸,沒什麼要緊,只勸劉三爺給他姐夫留個顏面、將那西洋座鐘送給魯王算了;劉三爺只不肯。他倒是有點良心,聽聞朱桐把齊老闆抓了,還親跑來要他放人,讓朱桐幾句話哄走了。
另一頭,白令儀喪事已畢,郡主欲去蠻部靜養些日子。白令恩怔了怔,道:“當日送郡主去蠻部乃是迫不得已。如今萬事皆好,去那裡作甚?”
郡主道:“因心頭無緒,想尋個清靜之處呆些日子,安安神。”
白令恩道:“就在香港左近挑個莊子便好。”
郡主道:“我想看看小時候住的地方,離開香港廣州這些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遠些。”
白令恩仍舊相勸,她執意要去。沒奈何,只得與詹家的人聯絡,商議安置她去蠻部住兩個月。白令恩乃命他長孫收拾行裝,送郡主去蠻部散心,過些日子再帶她回來。誰不知道郡主心有所屬?如今伯祖父已死,這家裡眼見便是自己這一房的天下了,他那長孫說死不肯去,鬧了好幾日。倒是白令儀次子之次子名叫白綸,向叔祖父說願意護送郡主。
白令恩本不願意將這差事給白令儀的孫子,只是他瞧這孩子也可憐。此子幼年時全家隨祖父發配北疆,母親、長兄都於半路病死。後白令恩設法救了他們來嶺南,其父續絃,另生了兩個弟弟。平素雖也有丫鬟書童照應,難免受人冷落。白令恩權衡再三,難以決斷。
不過半日功夫郡主便已得知此事。左思右想了一整夜,天亮時分提筆給賈琮寫了封信,命貼身的姑姑送去了香港的賈氏馬行。
過了兩日,二更天時分,闔府都已入睡了。郡主忽聽窗戶響,“噠噠噠”的,忙坐了起來,喊道:“什麼聲音?”
只聽窗外有個女聲道:“榮國府琮三爺求見義姐
。郡主不必憂心旁人,都睡死過去了。”郡主抽了口冷氣。她乃自己爬起來出帳探視,有月影透過紗窗投在地上,守夜的丫鬟靜靜無聲,院中蟲鳴不斷。窗外那人又道:“請郡主燃起燭火,換好衣裳。”
郡主窘然道:“我不會點蠟燭。”
只聽窗戶“吱呀”一聲開了,外頭躍進來一條人影,就着月色向郡主行了個禮,待郡主看清楚她身形委實是個女子,她已轉身直朝燭臺處走去,顯見知道燭臺在哪裡。不多時點着了蠟燭,這女子舉着燭臺送到木施旁的高案上。郡主只得自己換衣裳。她平素皆有人服侍,也不大會穿;那女子並不幫忙,只在旁站乾岸兒。郡主覷了她一眼,抿了抿嘴沒說話。
費了老大力氣換好衣裳,郡主又想起沒人幫她梳頭,看了看這女子依然筆直立着不動。遂輕嘆一聲,顯見她也不會幫忙的。賭氣隨意篦了幾下頭,拿簪子略一插便罷,口裡道:“我好了。”
那女子點點頭,移步打開門道:“三爺,郡主有請。”
賈琮拭着汗從外頭進來,一壁說:“都秋天了還這麼熱!好像香港已經是熱帶了。”乃向郡主作了個揖,“義姐好!我接了你的信,覺得你頗爲猶豫。想了半日,還是來一趟。”
郡主這會子才明白自己坐在梳妝檯前,忙站起來走到書桌邊,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什麼好。
賈琮嘆道:“許多事知易行難。義姐當了十幾年的郡主,忽然要你獨立起來,你也難做到。是我想得太順溜了。義姐若想嫁人也沒錯。我今天臨時查了下這個叫白綸的,義姐從前可認得他麼?”
郡主緩緩搖頭:“不認得。”
賈琮道:“他既不認得你,自然不是看上了你的人,而是看上了你的身份。你這身份,白將軍在的時候還是有用的。或許此人也有本事,只是差一個機會。若能攀着你跳出來,讓白家的長輩看到他,說不得還能有所作爲。故此,你若嫁給他,但凡白令恩沒死,白綸一定會對你好。而且你嫁給他會比嫁給別人——比如白家兩房的長孫,過的好。因爲白綸還要依靠你,那兩位已用不着了。他們若終肯娶你,只能是被白將軍逼的。”
郡主默然。
他又說,“嫁給白綸,也比嫁給旁人要少些威脅。白綸是白令儀次子之次子,且沒有生母手足、繼母不大管他。說白了,白家的綸二奶奶這個位置,少有別的女子想搶。綸二爺也不是什麼惹眼的人物;你二人倘若和諧美滿、簡簡單單過日子,也不會有人想謀算你們什麼。”
郡主淡然道:“綸二爺若想簡簡單單過日子,又何必爭着送我去蠻部?”
賈琮“啪”的拍掌:“原來你不傻啊!”
郡主苦笑道:“兄弟想說什麼直言便是。”
賈琮聳聳肩道:“白綸,野心是有的,本事不知道。若空有野心沒有本事,義姐不可嫁。他今借你做梯子在白家露了臉,本以爲可得重用,卻因本領不濟白白犧牲了自己的婚事——犧牲這個兩個字小弟沒用錯——來日必抱怨你顏面太薄,決計不會恨自己本事太差。”
郡主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本事。”
賈琮接着說:“倘若有本事,還得弄明白他有沒有良心。他借你當梯子上去,誰知來日會不會蹬掉你?這兩樣都得義姐自己去查看,或是到了蠻部請他們的人幫着查看。”
“白將軍已答應了讓他送我去麼?”
“沒有,但早晚會答應。”賈琮道,“如今白令儀既死,於白家而言最怕的就是兩房不合。送個甜頭給大房也好。”
郡主哼道:“我倒是成了甜頭
。”
“我說大姐,還沒弄明白自己的身份啊!接受現實是不太容易,也不至於這麼難吧!”賈琮抽了抽嘴角,“能當甜頭不錯了好麼?別的女孩子可都是當豬賣的。”
郡主又不吱聲了。許久才嘆了一聲:“從前我只當自己命好,不想仍是個命苦的……”說着倒是哽咽了。
時值秋日,嶺南氣候又溼熱,賈琮便有幾分不痛快了,道:“您也算命苦?您那些白白丟了性命的姐妹呢?”又一指小塌上被他們拿摻了藥的茶迷昏的丫鬟,“這位丫鬟姐姐呢?”
郡主惱道:“豈能拿我比下人!”
賈琮哼道:“當日上臺的若不是老三而是其餘幾位,郡主這會子只怕在掖廷做苦力呢,一輩子別想見天日。”
郡主噎着了。
賈琮瞥了她一眼道:“郡主該不會暗暗有抱怨白家沒好生教導兒孫、讓他們敬你如真郡主吧。”
郡主忙說:“焉有此念!”
“沒有就好。”賈琮懶洋洋的道,“白家真的對你很好了!人家並不欠你的,要欠也是欠你祖父的。把你養到這麼大也足夠對得起你祖父了。”
郡主嘆道:“事到如今,我想不嫁入白家只怕也不能了。”
賈琮託着腮幫子道:“小弟給你出個招:你在蠻部多呆些日子。原本想呆兩個月就呆半年,看那個白綸是個什麼意思;或是露出話去,想在蠻部一輩子。咦,其實多留兩年也挺好,可以教導那裡的孩童讀書寫字。人麼,與東西是一樣的。但凡有人需要,就有用。”
郡主遲疑道:“只是……我那兩個京中帶來的姑姑不許我與蠻人往來。”
賈琮嗤道:“好大的臉面!又要靠着人家保命還看不起人家。義姐身爲郡主若連這麼點子小事也要受她們挾持,小弟上回就說錯了。你與別的女子也沒什麼不同,也是豬。”
郡主渾身一動。
賈琮站起來拱手道:“我的話說完了,義姐自己想吧。”轉身就往外走。
郡主忽然說:“兄弟!”
“嗯?”
她指着立在一旁一動不動的那個女子道:“你這位女護衛功夫極好,可否送我?”
賈琮懵了片刻,張大了嘴好懸沒掉了下巴,半晌才拉了拉耳朵:“你說什麼?!”那女子低眉一笑。
郡主立時明白說錯了話,嘆道:“想必此女要緊,罷了,是我失禮。”
賈琮瞧了那女子一眼,嘀咕道:“還笑!”她愈發笑出聲來。賈琮乃朝郡主作了個揖,問道,“敢問郡主,可曾聽說過臺灣知府賈璉大人與福建巡撫黃文綱大人所籤的條約?”
郡主怔了怔:“什麼?”
賈琮哼道:“竟然不知道!果真白家在把你當豬養。”乃擺手道,“罷了罷了,肯爲了這麼點子小事跑來香港一趟,小弟我已經很對得起龔三亦了。”遂拿起腳來便走。那女子也跟了出去。
郡主尚在發愣的功夫,賈琮又從門口探了腦袋回來:“這位姐姐也是國公府嫡女,家中有屋又有田,身份不比你低。郡主,人可以遲鈍,但不要愚蠢。你比尋常女子、甚至比一些人家養來當豬賣的女子都缺見識。還望這次去蠻部,先學會自己點蠟燭什麼的。不然真的很丟義忠親王的臉。”方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