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樓有五層,天台上砌了圈矮牆,空空蕩蕩的。韓全趴在矮牆上道:“學校原本打算在這兒安置些樓頂綠化,搭個扁豆架子爬山虎棚子什麼的。琮三哥說那會很浪漫,難免吸引同學們過來談戀愛。不如留個安靜且視覺開闊之處供人談心、偶遇。”
司徒磐也扶牆而立,一眼望去大半個校園盡收眼底,登高臨遠之狀將方纔那點子悵然硬生生沖淡了不少。乃嘆道:“賈琮委實是個人才。”
韓全悠悠道:“九叔,侄兒曾想過,可有什麼法子阻止琮三哥。侄兒若早知道他天生反骨,可能在何時、何地攔阻他。”司徒磐陡然提起一口氣。韓全擡目遠眺:“最終的結論是,不論如何都攔他不住。”
司徒磐立時道:“孤王若早知其心,早殺之可也。”
韓全聳肩:“怎麼殺?是明殺是暗殺?那會子先帝還在,先榮國公乃其心腹舊臣,不論我老子或九叔都沒法子明殺他們府中最機靈的子弟。何況先帝對皇位歸屬怕是並未決斷,還要留着榮國府幫他保存那座打開機關遺詔盒的大玉山子。
故此明殺是不成的。”
司徒磐默然良久道:“暗殺爲何也不成?”
韓全扭頭看了他九叔一眼:“九叔和我老子,甚至先帝,都低估了榮國公――我指先榮國公賈代善。自然也低估了賈赦。且不論賈琮年幼時那許多不知來歷的先生,九叔聽說過賈4巳嗣矗俊
司徒磐皺眉想了半日:“賈家的人?”
“賈代善之幼子。那位姓史的老太君趁國公爺不在京中,勾搭了拍花子的將孩子拍走。因他本是庶子、年紀又小,京中也唯有女眷議論紛紛罷了,男人壓根兒不知此事。”
“……這孩子找到了?”
韓全點頭:“找到了。此人天資出衆,與賈赦賈政不是一回事。賈代善已知他老婆是個什麼人,找到孩子之後便不肯再送回府中,只養在別處。賈政並不認得他,賈璉彷彿也是後來才知道有這麼個叔父。侄兒疑心賈琮年幼時的那些綠林師父乃賈安排的。”
司徒磐伸手捏住了矮牆牆頭:“賈16諑塘幀!
“非也。”韓全擺擺手,“賈16誚躋攣饋!
司徒磐愕然:“他怎麼進去的!”
韓全不答,接着道:“賈10湟罩高強不輸陳瑞錦。陳瑞錦乃大內女衛之魁首。這裡頭只怕還有我祖父的事兒。”他攤手道,“您瞧,暗殺賈琮也是殺不動的。”
司徒磐冷笑道:“未必。”
韓全抿了抿嘴,趴在矮牆上雙手托腮:“九叔和我老子都不知道有賈4巳恕o鵲奐勸才潘入錦衣衛、顯見極信任他們爺幾個,故此不會提醒您二位。一個**臭未乾的小兒,您二位不可能一氣兒派十來位大內高手去暗殺他吧。最多一個。更大的可能是派個尋常刺客。”
司徒磐道:“縱然頭一回輕了敵,不是還有次回?”
韓全假笑道:“一擊不成,依着賈琮的性子還能不立時逃走?山高水遠,您二位上哪兒找他去?莫忘了,他非但自身有本事,還從來不吝將本事傳給旁人,打從三四歲啓蒙時便學一個字教一個字給賈赦親兵子女。一個賈琮容易對付,一羣呢?如今臺灣府的主心骨,除去龔鯤林黛玉是從外頭得來的,賈維斯田更子等人都是他自己打小教出來的。”
司徒磐苦笑道:“這小子倒是不怕這幫人爬到他頭上。”
“何況他用下等人和女人毫不避諱。賈維斯他們都是軍漢之子,如今的南屯市長陳藍翔乾脆就是他們家的奴才。您和我老子敢用林黛玉爲相麼?呂三姑在您手底下不過是個商賈,這已算是大膽的了。您再瞧瞧呂部長如今是個什麼模樣。九叔,世間之纔不分士農工商,賈琮既不忌出身,憑空的就比你們多了數倍人才。人才也不分男女,他又多了一倍可用之人。你們沒他放得開。”
司徒磐擰了半日的眉毛道:“臺灣府的火器比我們平素買的都好,莫非是他們自己琢磨做出來的?”
韓全失笑:“您老到現在纔想到?”司徒磐搖頭不語。過了會子,韓全又說,“士農工商、士農工商。朝廷哪裡肯給工匠那麼高的薪水和社會待遇。”他頓了頓,“不論九叔或我老子,還有先帝,都看不出來賈琮有反意。真不怪你們。”遂側頭瞧了司徒磐一眼,“他實在沒有當人上人的意思。賈家在臺灣府這麼多年,盡人皆知賈琮是首領,偏比他年歲大的都能教訓他――那一輩兒他最小。翻遍史書,見過哪位人主被一羣下屬圍着罵的?我老子敢跟羣臣這般親密麼?”
司徒磐嘆道:“你老子哪裡敢。在孤跟前都不敢。總得顧着君威。賈琮不怕下頭的人反了他?”
“他不怕。”韓全道,“他乃先知,欲開民主先河。”乃正色道,“九叔,你不是輸給了賈琮,而是輸給了時代。若要追究責任,一如當代史老師所言,我朝是敗落在了我祖父手中。若非他年邁貪權並養下一羣心氣兒本事皆不低的兒子,我司徒家的江山斷乎不會三代而終。”
“胡扯!”司徒磐大聲道,“我司徒家的江山哪裡終了?諸王都還姓司徒。”
韓全撇嘴道:“最多十年。一旦燕國雲貴江西都變成臺灣兩廣這樣,其餘諸國能撐多久?只看福建便知道了。”
司徒磐皺眉:“福建如何?”
“被逼得和嶺南差不多了。
前些年福建的百姓使勁兒往臺灣和兩廣跑,爲了攔住人還打了一仗,被賈維斯兩口子打得大敗。沒奈何,唯有學隔壁之策,不然人都跑沒了。九叔等着,這一兩年燕國左近諸國也會有百姓使勁兒往燕國跑。燕國一旦人多起來便可以大面積興建工廠。工廠需要高密度人力,比種地賺得多且不受天災所擾。別國很快就要沒人種地了。”韓全假笑了下,“別國還有許多田地是不用交田稅的,荒着不種也不罰款。”司徒磐面色一沉。韓全攤手道,“打仗又打不過,人家火器最好。”
司徒磐思忖道:“還有廬國楚國,秦國那小子雖小,這些年亦在學廬國之策。”
韓全一嘆:“沒用的。自由猶如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一旦放出來、就再關不回去了。司徒家的威嚴――九叔看過自己的傳記麼?”
“昨晚上剛開始看。”
“寫的可真麼?”
“真。也不知他們上哪兒知道的。”
韓全挑了下眉:“九叔忘了錦衣衛的賈。”
司徒磐點頭:“原來是他。”又搖頭,“先帝當真沒眼色。”
韓全笑道:“九叔,那是你老子!”司徒磐哼了一聲。韓全接着說,“百姓敬服天子,蓋因其受命於天、與旁人不同。如今世人皆知天子都有小毛病小脾氣、都會犯迷糊做錯事,甚至還會做些喪盡天良之舉。”司徒磐瞥了他一眼。韓全舉手道,“成都府那座地下牢獄。”司徒磐啞然。韓全嘆道,“極善之人與極惡之人都讓百姓仰望,唯有與自己相類的他們會平視。司徒家系列傳記看完,看官掩卷慨然:合着皇帝也不過是尋常人。他們自然不會再敬服天子了。教育普及後也不容易受騙。學校刻意引導學生們開放性思維,鼓勵他們挑戰權威、做前人不曾做過的事。待他們長大,將如野馬般不可束縛。”他指着遠處足球場上一羣奔跑的學生,“九叔,時代倒回不去了。”
司徒磐俯視樓下良久,忽然問道:“z兒,日後你預備如何。”
“從商。”韓全簡單道。
“胡鬧。”司徒磐皺眉,“商乃賤業。賈琮他們胡作非爲也罷了,你身爲天家子弟豈能委身下流?”
韓全笑了:“敢問九叔,最初定士農工商時,爲何會將商道列爲最末?”
司徒磐張口正要答,又猛的閉了口。過了會子道:“你說呢?”
“之所以將商排在農工之後,蓋因商家富裕。”韓全望着樓下道,“若不將之列爲賤業,天家與士族如何能輕易攫取其錢財?隨意搶奪士族產業的官吏極少,天家子弟親眷也不多。搶奪商賈錢財產業一直稀鬆平常,您府中家奴太監亦不知搶了多少。農工麼,他們有什麼可搶的……再者,錢能通神。爲了不讓資本在政權中有話語權也得打壓他們。不然,他們僱傭大量保鏢不就跟軍隊相似了麼?”
司徒磐想了半日,點頭道:“言之有理,委實不可縱了商賈,恐怕無法無天。農工皆無此患。”
“我不願意從政,也不是做技術工作的料。若沒了帝王專.政,從商所得勢力未必會輸給從政。”韓全一笑,“有錢什麼買不到?從前朝廷是拿稅錢養兵,日後我拿經商的錢養保鏢隊,相去不遠。”他偏偏腦袋,“九叔若不甘心,也可去外洋撬塊地盤。嗯……當個大海盜、掌管一片海域也不錯的。”司徒磐不語。韓全又托起下巴悠悠的道,“既然社會發展規則不可逆,爲何不順流而下、將自己變成資本家?剩餘價值雖比完整價值少些,終究佔了大頭。何況生產力還在提高。說到底,也不過是爲了‘不勞而獲’、‘少勞多得’這兩個目的罷了。”言罷他直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擺擺手,“九叔再見。”拿起腳來便走。
司徒磐在後頭道:“你可怨孤關了你老子。”
韓全步子一滯,好一會子才說:“要說不怨是不可能的。可我並沒本事將九叔如何,只得作罷。”
司徒磐道:“孤若不先出手,必死在他手裡。”
“我知道九叔迫不得已,難道我父皇就不是迫不得已?他若不殺諸位叔伯,諸位能臣服麼?就算臣服一時,能臣服一世麼?皇帝家的遊戲規則,要麼你死我活、要麼你臣我主。這個,我很早就清楚了。然而這並不能抵消我恨九叔擾亂家國。畢竟我是受害者,拿什麼立場去諒解加害者?侄兒沒那麼寬容。”遂走了。
司徒磐立在屋頂扶牆而立。過了會子,於秘書找上樓來,立在後頭不言語。司徒磐又遠眺片刻問道:“於先生,他既恨孤,爲何要開導孤。”
於秘書道:“這個我就沒法子猜了。”他默然片刻,“大概你們是同類。”
司徒磐望空而笑,轉身道:“走吧,回客棧去。孤得睡會子。”
而後的日子,司徒磐跟着於秘書四處走動,並買了許多書回去瞧。有些實在看不明白,同於秘書抱怨。於秘書笑道:“您去聽聽老師講課便容易多了。”遂替他安排了成人教育班。司徒磐一大把年紀,竟學得極快,比年輕人還快些。
這一日,司徒磐下學回客棧,在路上買了份新出的《大佳臘週報》,隨手翻了翻大標題,一眼瞄見“燕王府”三個字。擡目望了望,見前頭有座小茶樓,便拿着報紙走進去,邊吃茶邊看報。
那文章標題是“燕王府大管事闔家出逃”。這個叫孫良的乃是燕王府家生子,其父爲司徒磐母家留下來的,深得信任。文章中說,孫良及其妻子兒女前一日還無事人般做手裡的活計、服侍主子,到了晚上方各自向主子請假,說明兒家中有事、且只請兩個時辰的假。主子們瞧孫家的臉面都準了。次日這家人也沒帶什麼東西,每人背一個小包袱出城,說是去給孫良他祖父上墳。一去不回。
家裡的物件、平素穿的換洗衣裳都在原處擱着沒動,只收拾走了細軟,並帶走了燕王府公帳賬中的五千兩銀子。各位主子一對詞兒,這家人請假的藉口各不相同。因些許小事誰也不會跟旁人提起,故此沒人覺察出不對來,巴巴兒放他們走了。(83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