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媳婦起初問那美人,她只管發愣;媳婦子惱道:“你當扮作狐媚子的模樣將軍會憐惜你麼?不知死活。”撤身便走。
那美人忽然說:“送我去城外庵堂出家。”
媳婦子哼道:“庵堂?你縱是王爺白送的、沒花錢,也值幾個銀子。正經送你去窯子了事,且看你還有本事撞柱子沒有。”
那美人聞言如同忽然得了力氣一般,從牀上彈起來便去撞柱子。好在那媳婦子手腳快,死死抱住。乃怒道:“不知死活!當你自己是千金小姐麼?”遂命人把她捆上,又說不許給她飯吃。
有個守着她的老婆子道:“聽說她在於家就不肯吃東西呢,打定了餓死的心。”
媳婦子冷笑道:“不肯吃?那就塞。橫豎得活着進窯子,不能傷了這張臉。”
她一徑出來,尋了個空子悄悄回給衛若蘅。衛若蘅一聽就知道必是什麼人家的小姐落了難。只是她乃吳王府送出來的,吳王府裡頭也亂的緊,這女子身份終究還是要查,萬一攪和進了他們府裡的內鬥呢?乃命換個性子軟和的婆子去問。不多時便問出來了,那女子是原先赫赫揚揚的江南甄家的四姑娘,她老子系原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
衛若蘅哼道:“我說了要先查明吧,那胖子只說裝憨最好。合着是他們家老親。”好歹與甄英蓮同姓,遂讓人請了大夫來瞧瞧她。又捉黠心頓起,直命將此女送去賈家。
賈琮都預備過兩日就走了,得了此女腦門子都疼,只得去問她怎麼回事。原來吳王一到金陵便抄了甄家,只是也沒做得太絕,給他們闔府都留了性命並一個活命的小莊子。甄家遂苦苦捱了幾年,未嫁的女兒都嫁與了尋常人家。舊年吳宮選美人,甄應嘉心思活絡,便將這個還在家中的小女兒送了進去。誰知連吳王的面都沒見到就讓送給了衛若蘅;衛若蘅也連面都沒見到,又送給了同僚於將軍。這甄氏猛然發現自己已成玩物,遂起了死念。
賈琮知道甄家乃賈家之影,看到她便想起自家那個潑婦,有幾分狠不下手去。只是甄應嘉早年曾命人行刺過林海,賈琮也不願意對他女兒有多好。乃道:“你若想出家得個乾淨也行。只是你惹得那個於將軍對衛將軍心生不痛快,須得先設法平息了他二人這個疙瘩。”
甄氏聽聞送來賈家,本以爲得救了,聞言一愣:“什麼?”
賈琮道:“你本來就是吳王府的美人。而且你不是吳王搶進去的,乃是你家送進去的。這一節沒問題吧。”甄氏不支聲。“你既進了吳王府,憑你原先是什麼身份,都一筆勾銷了,就是個尋常美人。吳王命人從府中選六位美人賜予下屬,也沒問題吧。你既是個尋常美人,負責選美人的管事隨便一抓,你碰巧在裡頭,也尋常的緊。選誰不是選?人家又不認得你。衛若蘅因身爲武將、不想在家裡養那麼多女人,乃送去給同僚,亦沒什麼做得不對的。而你,早早的從官家小姐變成了尋常民女,又從尋常民女變成了美人。美人本來就是玩物,在吳王府上難道不是?你若不肯,甄應嘉要送你進去時就該出家,或是在吳王府上趁他心情好的時候設法求個恩典出家。偏你早不鬧晚不鬧,這個時候鬧出來,平白的給衛將軍與於將軍造成不痛快。他二人做錯什麼了?你是瞧不上於將軍府裡貧寒麼?還是衛將軍擇禮不當?還是吳王擇禮不當?”
看那甄氏滿臉惶然,賈琮扯了扯嘴角:“你既覺得自己不俗,想個法子替他二人抹平這不痛快,就算你還了欠衛將軍的債。不然,唯有將你賣了,換錢買禮物,替衛將軍給於將軍賠不是了。”言罷轉身走到門口,“給你三天時間。三天想不出法子來,我就去找人牙子。”乃拿起腳來走了。甄氏呆若木雞。
才一出門就看見賈寶玉立在門口,顯見都聽見了。賈琮恐怕他壞事,抓了他的胳膊就走,直至遠遠的走到花園子裡才鬆開。賈家幾個姑娘難得清閒,這會子都聚在水榭玩兒呢。賈琮乃瞥了寶玉一眼:“是不是想說,爲什麼不幫她?那我又爲什麼要幫她?”
寶玉猶豫了片刻,道:“我想說的,你定然知道,且定然預備好了許多話來駁我。只是她終究無辜。”
賈琮嗤道:“她無辜,衛若蘅不無辜麼?她的行爲可以理解,所以我沒直接賣了她。但總不能白白損了衛若蘅,小衛纔是我朋友。賈寶玉你就跟她一樣。因爲你不是有心故意的、你是無心被迫的,故此惹下許多麻煩、卻要旁人收拾亂子。天經地義是吧。你瞧瞧,”他一指水榭,“那幾位你幫過哪一個?連自家的姐妹都沒照看,你還有閒工夫去照看別人。”
寶玉又悶了半日道:“錯也不是她的。”
“糾結誰錯了有用麼?追究起來錯的是她老子。要不你把此事推給甄應嘉,看看他如何解決?”
寶玉道:“終究與咱們家是老親。我們府裡素來樂善好施,你雲姐姐平素時常在外頭救濟貧苦,難道還做送老親家的女兒進那種地方的事兒?”
賈琮瞥了他一眼:“那種地方不好麼?寶二哥哥從前也沒少去。合着你還是瞧不上那種地方的女子啊。”
寶玉一噎,半晌道:“橫豎我說你不過。只不能賣了她。”
賈琮聳肩道:“那你說吧,衛若蘅的損失怎麼辦。”
寶玉道:“衛若蘅身爲吳國大將,想來不會在意這點子小事。”
“哦,你跟衛若蘅熟嗎?”賈琮瞥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他不在意?他既然把吳王送的美人轉手送人,顯見並不憐香惜玉。說不定他送人來咱們府上,就是他明知道這女子補償不了他,暗示咱們替她補償呢?”
寶玉道:“既這麼着,幫她一幫何妨。”
“得,又繞回去了!”賈琮轉身道,“要幫你幫。自然,寶玉哥哥也可以自己出錢買下她。只是你幫了她這一回,下一回呢?還是你打算養她當外室?我雖不喜歡老祖宗,她老人家可屍骨未寒呢。”
賈寶玉急了:“我何嘗想過那個!”
“沒想過最好。”賈琮聳聳肩,撤身就走。
寶玉想了半日並沒有什麼好主意,只能硬着頭皮打聽衛若蘅家在何處,自己去替甄氏賠禮。殊不知他才拉馬出門,賈琮已打發了人快馬給衛若蘅送去了一張紙條,上頭只有五個字:幫我噎死他!
衛若蘅拿着紙條子莫名不已,問那小廝:“你們三爺讓我幫他噎死誰?”
那小廝道:“奴才也不知道,他沒說!”
衛若蘅只得打發了這小子走,又琢磨了半日,便有門子來回說榮國府的寶二爺來了。衛若蘅笑道:“大約是此人。”
他本來就煩着呢,寶玉可巧撞上了。衛若蘅臉上連笑紋兒都沒有一星子,寶玉說什麼他就堵什麼。“介意。”“計較。”“當然會。”“沒覺得。”“我不大度。”“那又如何。”“敢問寶二爺幾歲了?”“賠禮管用的話,還要捕快做什麼?”
賈寶玉低聲下氣賠了半日的小心,衛若蘅硬梆梆跟一面牆似的,連風絲兒都不透。寶玉急了:“誰沒個走敗運的時候?衛將軍今日略鬆一鬆手便救了一條人命,便是積了德。來日保不齊也會遇上艱難之時,旁人也幫你呢?”
衛若蘅淡然一笑:“我在東瀛殺人無數,不在乎這麼點子小德。若說艱難,我早已經歷過,縱然再來一回亦能應付。”
寶玉低頭一嘆,知道今兒白來了。他才告辭到了衛家門口,卻見賈琮坐在人家門子身邊正閒聊呢,見了他便笑:“讓小衛嗆出來了?”
寶玉垂頭道:“此人心如鐵石。”
賈琮哼道:“誰家都不是開善堂的。”得意拍手道,“跟我來,讓你瞧瞧我怎麼跟他商議的。”乃大步走了進去。寶玉趕忙在後頭跟着。
衛若蘅這會子已知道賈琮方纔在自家門口坐着,似笑非笑瞧着他們倆:“換人了?”
賈琮道:“我這個傻兄長要遊學江南。他平素不大出門、容易被人騙。趁此機會我示範他一下。”因問道,“那個於將軍是個什麼人?有孩子麼?”
衛若蘅道:“與我一道在東瀛征戰的袍澤,有一子二女。”
“可曾念過書麼?”
“沒有。”
賈琮看着賈寶玉道:“咱們先來盤點下甄氏有什麼。被她家裡當貢品獻給吳王,故此她已沒了家世。有容貌,但她不想拿來換生計。再有的就是早年甄家將她當作未來的大戶人家太太教養,讀書認字、琴棋書畫。除去這個,她應該也沒有別的了吧。”
衛若蘅道:“你想讓這甄氏教於將軍兒女認字麼?”
賈琮點頭道:“既是從東瀛回來的,於家肯定不窮。人有了錢之後,便想追求文化、進而追求品味了。他兒女雖不愁請不到先生,甄家從前終究曾是金陵大家,許多東西是尋常先生教不了的。而且像於家這樣的人家想來不少。不如讓甄氏出家爲尼,當個教養這些暴發戶女兒的女先生。於家小姐自然免費,只當她償還於家的賣身錢。”
衛若蘅思忖道:“雖異想天開,倒也不是沒理。”
賈琮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人家總不能平白的放了她,她總得拿出什麼來交換纔是。”
寶玉忙說:“她本妙齡女兒,何須出家爲尼?”
“早先大姐姐若沒有出家,如何能執掌家學?”
寶玉道:“甄氏若是教女弟子則無礙。”
賈琮冷笑道:“她長了那麼漂亮一張臉,不出家還想安生?縱出家了都未必安生。當年大姐姐在家廟護着的那位妙玉師父,雖出家多年,就因爲長得漂亮,大姐姐一走她就被什麼忠順王爺盯上了,後輾轉各地,直至前兩年到廣州得了王家叔父護佑,方避開各種騷擾。”
寶玉驚喜道:“舅舅還做了這等好事?”
“還不是看大姐姐面子,不然誰管她。”
因王子騰救過甄英蓮,衛若蘅素來覺得此人乃是大大的好人,不由得看他外甥賈寶玉也稍稍順眼了一點,笑道:“她若出家,我在金陵時稍稍護着她一點子還罷了。若不在便沒法子。”
寶玉大喜,向衛若蘅作了個揖:“我就知道衛將軍必是善人。”
衛若蘅哂笑:“好大的帽子我戴不起。既這麼着,還是不管她的好。”寶玉又愣了。
賈琮向寶玉擺手道:“去、去,你別搗亂。”又看衛若蘅,“你覺得這法子可行麼?”
“可以一試。”
賈琮拱了拱手:“拜託了。”
此事暫定。賈家哥倆出了衛府,賈琮道:“甄氏若沒有出家,衛若蘅就不會管她的。”
“這是爲何?”
“因爲我方纔說了王子騰在廣州護了個尼姑。”賈琮道,“他心裡敬重王子騰,也願意學他做點事。你舅舅救過她媳婦兒。”
寶玉又驚喜:“原來舅舅不止救過一位女子。”
賈琮道:“愛屋及烏。衛若蘅喜歡自家媳婦兒,順帶也敬重媳婦的恩人。後來對你和顏悅色大約是忽然想起來你是王子騰的外甥,你可別自作多情以爲人家看你順眼。人家這才叫弱水三千獨取一瓢呢。”寶玉連連點頭,自此深敬王子騰。
後衛若蘅親去了於家解釋種種,說那女子不過是恰在其時自傷其身而已,問可能許她出家爲尼、做於小姐的女先生。於將軍一口拒了:“我家的女兒可不能跟她學,無事尋死覓活的。”衛若蘅哈哈大笑,請他出去吃了頓酒了事。賈家乃送甄氏去雞鳴寺出家。
榮國府衆人遂南的南、北的北,兩路而行。臨走前賈琮又拜託了衛若蘅一件事;賈寶玉暫留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