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與馮紫英說明白了陳瑞錦的身世,等了幾天見他與燕王皆沒動作,便知道此事他們暫時不會鬧騰了,可以省下一份心來。沒安生多久,這日下午他尚在翰林院公幹,忽然有馮紫英的人過來喊他。原是林鸞去五城兵馬司報官,說她新近買的一個小丫鬟橫死街頭。
前些日子林鸞向人宣揚天花方子是賈琮的,馮紫英使人去問緣故,她只說是琮三爺救了她的姐妹出宮、自己心中替他歡喜罷了。馮紫英不大信,乃命人不許打草驚蛇、暗暗守在她家左近一陣子。
今兒早上她打發了個丫鬟去買東西,馮紫英的人見那丫鬟出門後探頭探腦的,遂跟了一個上去。丫鬟並未去集市,反是直僱了輛馬車去了城北一條巷子喚做芝麻巷的,悄悄藏在巷口候着。不多時,有輛極尋常的青布馬車駛來,上頭下來一位穿着尋常布衣的年輕女子。馮紫英的探子道,那女子婦人打扮,美豔如牡丹花兒一般世所罕見,舉止端莊、儀態不俗,顯見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婦。此女獨自一人進了巷子,林鸞的丫鬟遂暗暗跟着她,探子又暗暗跟着丫鬟。那女子進了一家王氏麪館,丫鬟閃避在左近候着,探子閃避在遠些之處候着。足有半個時辰的功夫,女子從麪館出來,款款走回巷口上了車。丫鬟目送車子走遠了,又僱了輛車去榮國府。在後門外一株大槐樹下約莫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裡頭出來個和和氣氣的婆子,與她說了半日的話方回去。離了那婆子,丫鬟又僱了輛車去集市買東西,終帶着東西往林鸞的院子回。將將走到路口,忽然心口痛,不多時便倒在地上沒氣兒了。林鸞得了街坊報信趕出去瞧了瞧,只覺她死得古怪,遂去官府報案。
因探子獨有一個人,只跟着了這丫鬟,沒跟上馬車,不曾查着那美貌女子是誰。幸而知道麪館之所在。馮紫英又打發了人去麪館查看,別的都尋常,唯有一處不大對——老闆娘長得極美。美人本不常見,加上林鸞並她那個磨鏡,都四個美人撞到一處了。馮紫英登時疑心這裡頭有細作,欲讓賈琮幫着查榮國府的那婆子,遂將此事告訴了他。
賈琮頓覺頭大如鬥,心中將施黎暗罵了個半死。那貨也不知忙什麼去了,撂着林鸞平白惹事。他忙細問了探子那婆子長什麼模樣,自己趕回去使人問去。回到府中,賈琮一本正經喊管事過來讓他查人。
管事的下去略走了一圈兒便領了個男人回來說:“依着爺說的模樣兒,小人聽着彷彿是環三爺院子裡的金婆子。這婆子平素只做些清掃庭院、修剪花木的閒活,一喊都在;偏今兒四下裡尋不着人。聽她們一班的婆子說,上午她大兒子來喊過她,她出去了會子便回院子了;吃過午飯後又不見了人。小人遂喊了她大兒子過來。”
賈琮心中早猜到那婆子便是金婆子,太皇太后使人在榮國府買通的。因太皇太后已讓他們坑得差不多了,暫沒動這婆子。這男人想必就是愛賭錢的金大,乃問道:“上午什麼人來尋你母親?”
金大瞧模樣便不是機靈的,嚇着了,跪在地下磕頭道:“奴才並不知情。奴才老孃昨兒晚上告訴奴才說,今兒有個別家的丫鬟來尋她有要緊事,讓奴才去後門守着。但凡見着一個穿綠花衣裳、戴黃頭巾的小丫頭站在後門外那大槐樹下,就趕緊喊她出去。奴才便依了她的吩咐。別的奴才也不知道了。”
賈琮本不擅長審問,略問了問那丫鬟的模樣便丟給陳瑞錦,又命人細尋金婆子。才吩咐下去不一會子,有人趕着來報,在井裡尋着金婆子,已死多時。這事兒可就不好玩了。賈琮忙拉馬去尋馮紫英,叮囑陳瑞錦悄悄走一趟王氏麪館,再上蔣家去問問那美貌的女子可是薛寶釵。
馮紫英聞言略驚:“死了?”
賈琮點頭:“眨眼滅口了兩個,只怕得去看看那個寡婦了。”
馮紫英苦笑道:“不止兩個。方纔我的人在芝麻巷打探了一陣子,那寡婦的男人也死得突兀,且還牽連上了另一個被滅口的,並一個失蹤的。”
“哈?”
馮紫英搖頭道:“當日我就知道那事兒沒完,偏又不方便查。”他乃掰着手指頭點道,“隱鳳居先頭的掌櫃、那麪館的老闆、林鸞的小丫鬟、你們家的婆子。”
賈琮忽然打了個哆嗦:“隱鳳居的人來我們家騷擾是在環哥哥與公主成親前夜,先頭那個掌櫃的驟死是在他二人成親後那天。我們家這個婆子就是在環哥哥院中服侍的,專管打掃庭院、修剪花木。媽呀……是公主得罪人了還是環哥哥得罪人了?那倆個人蜜月都快倆月了還不回來。”
馮紫英眼神動了動:“他二人可有消息傳回來?”
“有。”賈琮道,“前幾日得了信兒,他兩個在洛陽逛石窟佛像呢,還寫了幾首破詩。”
馮紫英站起來走了幾步:“雖不明究竟,此事顯見是衝着他二人的。隱鳳居前頭那掌櫃之死想必是有什麼事兒出乎意料。”他轉身點了點賈琮,“你的古怪性子。”賈琮撇嘴。“麪館老闆被滅口,怕是口沒遮攔的緣故。那小丫鬟與婆子被滅口,必被我的人跟蹤,讓幕後之人發覺了。”
賈琮摸了摸後腦勺:“那個小丫鬟既是林鸞新買的,可能是有人設法送過去的,也可能是臨時收買的。林鸞大概沒什麼問題,不然她報案幹嘛。”
馮紫英道:“先使人將環兒的院子細查一遍,可有什麼不妥之物沒有。”
賈琮道:“不會吧!我們家挺嚴實的。”馮紫英瞪了他一眼,賈琮嘿嘿兩聲,“是是,回去就查。”過了會子他又道,“要不你幫我們查查?”
馮紫英想了想:“也好,我使人查查,比你的周全些。”
賈琮道:“隱鳳居要不要查?怎麼新舊兩個掌櫃都同一個麪館老闆有交情?”
馮紫英道:“死了的那個我不知道,如今這個姓馬的是個八面玲瓏的。明兒我再去探探。”賈琮答應一聲,二人又說了會子話,他便回府去。
不曾想晚飯之前賈琮又回來了,面色古怪、眉頭緊蹙。馮紫英正坐着想事兒,欲將此案理順些;見了他忙問:“回來做什麼?”
賈琮往他對面一坐,道:“不用去查那個坐馬車的漂亮女人了。”
“你知道?”
“她方纔來我們家找我了。”賈琮道,“是蔣家嫂子。”
“誰?”
“薛蟠的妹子。”
馮紫英一驚:“是她?”
賈琮點頭道:“拿了一樁事兒問我的主意,又要瞞着薛大哥哥。合着前些日子薛大哥哥去了一回那家麪館,彷彿瞧上了那個漂亮的寡婦。”
馮紫英呆了半日:“不會吧!他跟劉大家都這麼些年了,連粉頭都沒見他沾過。”
賈琮吐了口氣:“故此薛大姐姐才頭疼麼。她兒子不是過繼過去了?寡婦也是女人……若是生了一男半女的,她兒子算什麼?故此她今兒去尋那個寡婦談買賣,給她三千兩銀子,讓她離開京城。那寡婦不肯,只說她二人清清白白。這會子正僵着呢。”
馮紫英皺眉道:“薛蟠的妹子去見那寡婦,林鸞的丫鬟怎麼會知道?”
賈琮兩手一攤:“天曉得!我問她什麼時候決定去的,她說昨日就預備好了今兒過去。怕是蔣家也有人讓幕後之人收買了。再有,縱是薛大哥哥瞧上了個寡婦,與我們家何干?那個金婆子是怎麼扯進去的?”
馮紫英道:“不論如何,明兒先查查環兒的院子。”半晌,搖頭道,“我卻不信薛大傻子會瞧上旁人。多少年了,他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會不會是她妹子弄錯了?”
賈琮懨懨的託着腮幫子道:“要不咱倆去問問?我還挺喜歡劉靄雲的。哎,這都什麼事兒啊。虧了我一直當薛蟠是個癡情種子。”
馮紫英敲了敲桌子:“明兒過去。”
賈琮蔫乎乎的在巴掌上點了點頭:“若不是已有了心上人,我簡直又要不相信愛情了。”馮紫英戳了他一手指頭。
殊不知這會子薛家也熱鬧着呢。薛蟠鼓着腮幫子坐在主位上,道:“橫豎我不答應。”他身旁坐着劉靄雲與薛寶釵蔣子容兩口子。
寶釵苦笑道:“這不是沒法子麼?嫂子都不介意了。”
劉靄雲端端正正坐着:“我介意。”
薛蟠瞥了他妹子一眼:“聽見沒?你嫂子介意。”
寶釵勸道:“江姑娘本是替太皇太后做暗買賣的。若將她扯到馮大人跟前,太皇太后這買賣豈非不好做了?”
薛蟠道:“這年頭爵位本沒什麼用處。你和母親非要買,我也不攔着,只當是給你二人買了套頭面。如今扯進去這麼些亂事,無端的四五個人被滅了口,何苦來沾上這些?咱們家與榮國府、平安州、各家王爺皆有扯不斷的生意往來,要爵位做什麼使?你瞧瞧,那些公門侯府有幾家還能過上好日子的?”
寶釵道:“買個爵位並不似買了頭面。沒見榮國府也買了?除去顏面上好看些,終究是向朝廷表了個忠心。”
劉靄雲問道:“哪個朝廷?”
薛蟠立時跟了一句:“哪個朝廷?太皇太后那點子分量連個尋常的王爺都不如。”
寶釵緩緩的道:“司徒氏。”乃看了她哥嫂一眼,“咱們家已是富可敵國了。因爲與榮國府並兩廣的舅舅有親戚,燕王不動咱們。若非這兩家,咱們這麼大的產業還能拿得住麼?只當是是變着法子給司徒家送幾個錢也好。”
劉靄雲道:“大姑奶奶,你哥哥並非不贊成你買爵,乃是不贊成你替太皇太后瞞着那麪館的用處。如今燕王勢大,太皇太后不過是個虛架子罷了。倘或他從別處得了實在信兒,咱們家如何跟燕王交代?”
寶釵道:“那麪館頭一回談爵位生意便是跟咱們談,從前還沒人談過的。”說着回頭看了一眼她丈夫。
蔣子容本來在裝作神遊天外,這會子只得開口道:“那位江姑娘只說遮掩過這一回便罷了。”
薛蟠指着鼻子道:“我哪裡會扯謊兒!”
寶釵跌足道:“你只說你一時讓她迷了眼不就妥了?”
薛蟠梗着脖子道:“她長得不過那樣,我何至於就迷了眼?並不如藹雲好看。”便聽有人“撲哧”一聲笑了。
薛寶釵忙扭頭道:“陳妹妹,你莫只管笑,也幫着勸兩聲。”
陳瑞錦在客座上坐着,聞言笑道:“此事若要圓過去並不難,薛大東家無須犯愁。你只說是蔣太太誤會了便是。”
薛蟠拍掌道:“陳妹子說話我愛聽。我何嘗瞧上什麼寡婦了?本是她們誣陷我的。”薛寶釵又嗐聲搖頭。
陳瑞錦道:“如今顯見那家麪館不止是賣面的,必做了些不妥當的買賣。薛大東家只管告訴馮大人,你本是去同那寡婦議生意的,蔣太太誤會了,惹了個笑話。”
薛寶釵忙說:“既這麼着,陳妹妹怎麼還讓我假意去一趟榮國府、又讓琮哥兒同馮大人胡言亂語?”
陳瑞錦道:“雖說蔣太太掌着薛家許多生意,終究是個女子。蔣太太,既然世上的男人多半瞧不上女人,就讓他們低估幾分何妨?馮大人只當你是個略有些本事的後宅婦人,與薛家大有好處。”
薛寶釵心中有些不痛快,悶坐了會子道:“那個盯梢我的丫鬟究竟是個什麼來歷?”
陳瑞錦道:“賈琮會與馮大人一道查。”
“你們還不知道?”
“不知道。”陳瑞錦嘆道,“若知道就好辦了。”如今看着諸事皆能勉強遮掩下來,實在卻是賈琮的一個極大的危機。這些年他藉着司徒磐、太皇太后與兩個柳家各懷鬼胎,四處藏三件露兩件的。若有哪兒泄漏了消息,或是有兩方能拼合到一處細細覈對他的言行,這貨就得暴露。“江姑娘之處不必擔心她不圓實。那麪館本做暗生意的,讓官家知道了還了得?這會子怕是已關門走人了。下回開在何處、做什麼買賣還兩說。”
薛蟠問道:“陳妹子與江姑娘的意思,明兒哄馮紫英說那麪館實在是做什麼生意的?”
陳瑞錦微微一笑:“走私西洋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