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節,滿大街不是攜兒帶女就是成雙成對。可憐賈琮分明不是單身狗,依然形單影隻溜達在圓月之下。遂跑回府草草扒了幾口飯,喃喃道:“獨鬱郁,與人鬱郁,孰鬱。”乃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不若與人。”遂換了身素淨的襖子,跳上馬往萬壽禪寺而去。
來到寺廟山門,可巧遇上一位書生也從馬上跳下來,二人對着拱了拱手。此人自稱姓丘,乃是等待春闈的舉子,就住在左近。因不喜家中喧鬧,欲來廟裡求清靜。又問賈琮。賈琮道:“晚生姓周,家父與叔父上侄兒家中探病去了。晚生知道侄兒在裝病,特溜開,免得家父回來遭池魚之殃。”那丘生哈哈笑了幾聲。遂同入寺門。二人內裡都明白,沒事跑來這兒閒逛的,絕非尋常百姓子弟。只是二人都無意與對方結交,不細問。
今兒下了大半日的雪,僧人掃去的不多。擡頭望去,整座佛寺肅穆冷清。賈琮想起那個綠帽天王聞法和尚,不禁嘆氣搖頭:“佛門淨地。”丘生瞧了他一眼。寺中已有僧人迎了上來,二人皆雙手合十行禮。
那丘生顯見是熟人,笑道:“晚生隨便走走。”和尚含笑點頭。賈琮道:“晚生也先隨便走走。”和尚也不管,只由着他們進去。
來到天王殿前,賈琮負手慢慢踱步,丘生快走。丘生進殿,賈琮便不進去,從外頭繞着走。待賈琮繞到殿後,已看見丘生之身影正進入大雄寶殿。他遂再繞一回,此殿後之便不見丘生了。
寺中僧侶大都回屋歇息去了,只餘各殿看守香燭的幾位。這幾位雖不認得賈琮,瞧他身後帶着一串兵士也知道不俗,故此都頗爲有禮。賈琮也一副尋常儒生的模樣同人家稍稍攀談幾句,暗暗後悔怎麼沒給這廟立幾個地圖木牌——他不知道該去哪兒找聞空。好在他還有點常識,知道尋常寺廟的方丈院也在和尚生活區,遂跟人家打聽方丈所在。那和尚指了路。
一路走到方丈院。賈琮本來就不是找老和尚的,便沒進去,只在外頭張望了幾眼,琢磨着尋人打聽聞空。可巧前頭有人影走動,他以爲必是出來溜達的小和尚,遂在後頭趕着。走近了些方看出那人穿的不是僧衣,身形一閃進了座院子,彷彿是個僕人。賈琮橫豎是要擾人清靜問路的,擾誰不是擾,便跟着走過去。
這院子沒有裝門。一眼望進去,裡頭還不小。三間屋子,屋後聳出幾株松柏,前庭立了兩株臘梅,於明月之下閃出嫩黃色來。臘梅樹下橫了張長案,案上有茶水並文房四寶,還擺着四盞新鮮上市的玉蘭花玻璃清油燈。一僧一儒坐於案前。夜風拂過,樹上簌簌的落下臘梅花來。那和尚瞧着只得二十來歲,眉目清秀頗有幾分女相;儒生便是賈琮在寺廟門口遇上的丘生。
賈琮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不好意思,可否叨擾片刻?”
那二人皆湊在案前,彷彿在瞧誰新寫的詩;聞言擡起頭來。丘生微詫:“這不是周兄麼?”
“不錯。”賈琮道,“晚生故意與丘兄錯開道路,不想還是遇上了。咱們倆當真有緣。”
丘生含笑站起來:“委實有緣。”
賈琮望着和尚合十:“晚生想同師傅問個路。”
和尚也已站起來,合十行禮:“施主請進來說話。”
賈琮走入院中道:“晚生只問個路。敢問師傅,聞空大師住在何處?”
丘生噗哧笑了起來:“你找聞空作甚?也是來比詩的?”
賈琮心中“當”的敲起鍾來:該不會就是這位吧!口裡還說:“不敢,晚生才疏學淺。”
丘生道:“想見聞空也容易。聞空以詩才聞世,周兄須先以詩爲引。”
賈琮便已知道沒猜錯了。不覺端詳了這和尚兩眼:身高足有八尺掛零,模樣又好,能詩會醫,難怪小姨子鍾情。乃幾步走到案前,一言不發提筆寫到:避寒尋夢入珈藍,**荒唐一夜酣。送我蠟梅花下去,半庭殘雪月中寒。賈琮好歹跟着兩位大儒唸了多年的書,雖於詩詞上並無天賦,將郁達夫先生大作略改幾個字應景還是沒問題的。
丘生撫掌:“好急才!”和尚亦微笑點頭。丘生道,“只是今日乃上元佳節,兄臺竟隻字未提?”
賈琮道:“有佳人才是佳節,無佳人便是尋常日子。”
丘生點頭:“有理。”乃含笑指着和尚,“你猜他是誰。”
和尚頌了一聲佛,笑容滿面:“施主,貧僧就是聞空。”話音未落,天上飄下小片雪花來,輕輕縈在此僧身旁,憑空生出仙人之韻來。
僧儒花月雪茶詩,世間致雅集於一院。論理說賈琮這會子應當含笑作揖久仰大名云云,偏他不是個容易忘記初心的。今兒來目的是“與人鬱郁”。賈琮遂登時沉了麪皮,拿眼睛上下打量了聞空片刻,嘴角抽出一個冷笑:“你就是聞空?”
聞空與丘生俱一怔。聞空道:“貧僧正是。”
賈琮道:“大師爲僧。僧者,佛之信徒也。晚生不才,不懂佛法。只粗略聽說,佛前衆生平等,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家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修佛者,誦經、禮香皆爲其次,行善助人才是要緊之事。不知晚生所想可有差麼?”
聞空道:“不差。”
賈琮道:“既如此,大師何故見死不救?”
聞空詫然:“貧僧何嘗見死不救?”
賈琮譏誚道:“路中有穴,墜落即死。有盲人每月必經過那街兩回,大師時常在旁看着。雖偶爾提醒盲人,‘你眼睛看不見,走路邊更好些’,盲人從未放在心上。大師也知道盲人並沒猜到路中有穴,也只過幾個月再念叨一句‘走路邊更好啊那位瞎子兄’罷了。瞎子雖運氣極佳、直至兩年後官府修路填平那穴都沒掉下去,當中驚險難道大師沒有責任?我這個比喻是不是很客氣?真實情況是不是比盲人臨穴更險?”
聞空只稍稍思忖了片刻,臉上頓如讓人打了一拳似的,黑一陣紅一陣白一陣。良久,閉目合十唸了聲佛。
賈琮淡然道:“你若個尋常人也罷了,偏你是個和尚。你還不止是個和尚,你還是個大夫。大夫以救人爲天職,和尚就更不用說了。身兼這兩個職業,巴巴兒看着無辜之人日日與死神擦肩而過,你倒是挺安生的嘛。”
聞空又頌了聲佛:“那穴並非墜落即死。”
“嗯?”賈琮微微皺眉,旋即明白過來,拍案,“你的意思是,她病過!”
聞空道:“她身旁有醫女,貧僧與韓太醫亦日日留意於她。那病若發現得早,不過七八劑藥便好了。她丈夫……乃是最早的大夫誤診、耽擱了。”
賈琮打了個冷顫,過會子又打了一個,半晌才說:“你們是不是覺得萬無一失、橫豎她不會死?”聞空再頌佛。賈琮哂笑道,“莫要念佛了,佛祖聽見要吐的。真真喪心病狂!我見過不少惡人,皆不曾陰毒至你們這份上,惡人好歹不會覺得自己沒做壞事。還有閒心日日吟詩作賦。”
聞空這回當真連佛也不頌了,只闔目微微垂頭。
那丘生一直在旁默然聽着,這會子忽然道:“周兄,他們能有什麼法子!”
賈琮“咦”了一聲:“丘兄你也知道?該不會這裡頭還有你什麼事吧。”
丘生悵然良久,道:“韓太醫是我舅父。”
賈琮深呼吸了幾下:“哦。”過了會子又道,“不過我對他沒什麼意見。他身爲太醫,被皇帝家約束不敢妄爲。萬一惹怒那誰的姐夫,說不定家人遭報復。他幫那人所冒的風險有點大。只是,”他乃盯着聞空,“大師與韓太醫不同。你有機會告訴她真相,而且你知道她很聰明、你自己也很聰明。你們完全可以商議出一個法子,扮作她偶爾從別處猜出那事來。”
院中寂然。過了會子,丘生苦笑道:“周兄,我們當真沒想到這個……”
“不是沒想到,是沒去想。”賈琮哼道,“你們這幾個瞧模樣就知道都是聰明人,不可能想不出法子來。”
“再說,那事兒……她孃家是知道的。”
“她孃家當然知道。”賈琮道,“日日有生命危險的又不是她孃家,是她自己。她纔是受害人,你們扯加害人作甚?”丘生與聞空一愣,半晌,互視了一眼,顯見賈琮所言衝擊了他們的價值觀。
賈琮攤手:“她孃家明知道那男人得了傳染病、也明知道她若嫁過去八成也會染病,依然把她賣了,不是加害人是什麼?縱然爲權勢所迫,起碼應當提醒女兒預防纔是。再有,那病人病了多年,身邊的丫鬟婆子小廝既沒染病而亡,可知好生留意的話也能避免染病。然而那位奶奶卻因並不知情而並未留意。她並不知情是因爲大家都認爲她若知道了必不會答應。呵呵,你們不覺得你們在合夥犯罪麼?這跟把一個盲人丟上瞎馬趕去深淵旁、再哄騙盲人說這兒乃是康莊大道你隨便放馬跑難道不是一樣的?”
院中又寂然。良久,聞空疲然道:“貧僧有罪。”
賈琮瞧着他道:“我若是你,明兒就還俗。你配不上這身僧衣。”
聞空喃喃道:“貧僧委實配不上這身僧衣。”
賈琮拿起腳來就走。走了幾步,他停了停,道:“最可怕不是絕症,而是所有人都不去盡力想法子,把命運交給老天爺。”乃撤身離去。
已出了山門,方纔那點子小雪竟停了。賈琮這纔想起來,今兒原本還想找聞空的師傅聊聊天,顯見已聊不成了。乃回頭望了望這萬壽禪寺,坐在馬上捏捏下巴——總覺得這廟宇不簡單。遂拍馬而走。
街上熱鬧如故,些許銀屑落在地上只略留下點子水痕。陳瑞錦孃兒倆今晚也要去看花燈,明兒歇息一日,後日方啓程上路。賈琮悵然張望了片刻,哼起了小曲兒:“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一個人過一天像過一年……”身邊親兵忍俊不禁。賈琮頭也不回道,“笑什麼!想媳婦有什麼好笑的。”
那親兵道:“王爺方纔還跟人家說大道理,威風八面的。這會子又哼這個。”
“人是複雜性動物。”賈琮抖了抖繮繩,“再說你們王爺我打小最擅長的就是裝逼。只能裝一會子,裝完立時打回原形。”
另一個親兵道:“王爺爲何要勸那和尚還俗?”
“因爲我想引……哎呀,人家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啊……”賈琮撇嘴,“還想誘那和尚的師傅來找我。”
方纔那親兵道:“既這麼着,可要回去留點子痕跡。”
賈琮擺手:“不必了,改明兒直丟給詹鯤同志查去。”乃吐了口氣,拍馬往前走,口裡接着唱,“我很想爲了你快樂一點,可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親兵又笑。賈琮哼道,“笑什麼!單、身、狗!”這幫孩子都還沒成親呢。
次日乃是正月十六,家家戶戶收拾年節之物。衙門初八便開工了,元宵又放了一日假,十六日照常上班。賈琮慣於遲到,懶洋洋的爬起來洗漱吃飯。纔剛喝完一碗碧粳粥,門子進來回道:“王爺,府門外來了爲老和尚,說是有事找王爺。”
賈琮一愣:“哈?哪座廟的?”
“說是萬壽禪寺的了緣和尚。”門子道,“他說,王爺昨晚去找過他徒弟。”
“呀?這老和尚竟知道我是誰?”賈琮忙將自己昨晚一言一行從頭回想了兩遍,實在不知哪裡出了漏洞。乃道,“罷了,管他怎麼瞧出來的。請他去外書房。”門子答應着去了。
賈琮只得丟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匆匆換身衣裳出去。到了外書房一瞧,老和尚已來了。穿着赤色□□,手中拿着斗笠。賈琮見他少說有六十多歲,忙合十行禮:“大師早上好。”了緣和尚合十還禮,二人分賓主落座。
賈琮好奇,先含笑問道:“大師是怎麼猜出小王身份的?”
了緣道:“王爺身邊跟的親兵非尋常人能帶的。並有王爺的年歲、模樣。”
“哦,也是。”賈琮望着他道,“大師這麼早來找小王,想是有事?”
了緣點頭:“不知王爺昨晚同小徒說了什麼,他要還俗。”
賈琮聳肩:“私人話題不便告訴大師。”
了緣正色道,“徒不可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