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甘雷夜訪榮國府,直言邀賈琮入夥。
賈琮怔了怔道:“不如我替你們幫忙吧。我這性子當探子不合適。當探子須得每時每刻小心謹慎,我行動容易忘乎所以;還得在家人朋友跟前嚴守機密,我往信任的人堆裡一坐嘴上便沒門把子。”遂披衣起來向他作了個揖,命起點點燈。“在自己家裡自己屋裡,點個燈光明正大。”甘雷不禁笑起來。
蠟燭燃起,賈琮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了,又請甘雷坐,歉然道:“我半夜不喝茶,故此我們這院子晚上不預備茶,這會子要弄有些麻煩。”
甘雷擺擺手說“不妨事”,又瞧了他幾眼道:“當日林大人蘇大人被人從詔獄劫走,可是你做的。”
賈琮靜了片刻裝憨道:“我哪有那個本事再說也沒有兵馬啊。”
甘雷含笑道:“花千把兩銀子僱些山賊不就成了你僞造的聖旨連印文都錯了。”
賈琮立時道:“誰僞造聖旨了我可沒膽子僞造聖旨”
甘雷道:“不錯,你委實不曾僞造聖旨。又沒蓋玉璽,也沒告訴獄卒那是聖旨;是他自己以爲那個是聖旨的。你雖無兵無勢,以區區千兩銀子便救了十三位忠臣出來。賈琮,你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主意,從絕處逢生。如今我們最用得上的便是你這般人物。做主邀你的,便是那個任性、多疑、少斷的太監劉公公。”
賈琮張了張嘴,半日才說:“他也太看得起我了”哎呀,有一種對不住老太監的錯覺是咋回事啊
甘雷抱拳道:“今佞臣當道、天子無蹤、山河大亂、正道艱難。還望琮三爺助我等一臂之力,早日救回聖人。”
賈琮吐了一口氣,道:“縱然救回聖人又如何沒有兵權的皇帝就是個箭靶子,只怕他自己的兒子都未必肯留他性命。”
甘雷默然片刻道:“陳王乃聖人選中的太子。”
“若聖人去投陳王,陳王昭告天下聖人到了陳國,陳國必被諸王圍攻;若不昭告天下,他已是一方諸侯了,還找個太上皇來管自己麼那陳國算他的算聖人的要投唯有廬王,年歲小、還用得上爹的教導。”
甘雷又不言語了。許久才說:“還有民心。”
賈琮擺手道:“民心無用,有用的是將心、官心。你們總盼着聖人一出、羣賊望風而降,根本就不可能好麼縱這會子救他出來也得藏着,不然死的比誰都快。”
甘雷忙問:“你可知道他在何處”
“我哪裡知道”賈琮莫名道。
甘雷嘆了一聲,愁眉半晌才說:“也不知他老人家可還在人世。”
“大約在的。”賈琮道,“今日之前我也沒念頭,這會子倒能猜出點子來。”
甘雷大喜:“怎麼猜出來的”
賈琮便將劉登喜曾將司徒磐的文章抄給司徒硠一事說了。“類似於抄文章這種事想必不止一件。我猜聖人八成在司徒磐手裡,因爲他得的好處最大。司徒磐打小憋屈着長大,當會想讓聖人看到他自己君臨天下,以示自己纔是有真本事、而非作弊得來的。故不會殺他。”
甘雷有幾分尷尬,道:“那也不過是年少之事,況聖人並不知情豈能因此造反君便是君、臣只是臣。”
賈琮看了看他,也嘆了一聲:“其實我不比旁人強。總有人說我聰明,不過是因爲我凡事皆不去想應該如何,而去想事實如何。爲一個人無怨無悔賣命不求回報的只有兩種人。他的父母、受了他大恩的人。一種是上輩子欠了他的,一種是這輩子欠了他的。司徒磐兩種都不是。從前乃劉公公憑着武力逼他替聖人賣命,並非他心甘情願的。如今連劉公公都不在了甘將軍,不要以爲聖人還是聖人。他現在未必比得上一個尋常的王爺。”
甘雷聞言再默然,半日才說:“琮三爺看,聖人如今會在何處”
賈琮搖頭:“猜不出來。如今先試試能不能救出那三個人是正經。大夫是你們的人麼”
甘雷道:“是。”
賈琮愁道:“四個。除了那使棍的好漢,其餘都不容易活命。”
甘雷道:“那大夫真是大夫。”
賈琮淡然道:“當權者皆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個,區區百姓誰管你冤不冤枉。”
甘雷嗐聲跌足。
賈琮打了個哈欠道:“明兒再說吧,急也無用。盡人事而聽天命。”
甘雷道:“那使棍的”
“別告訴我。”賈琮道,“今日我給馮大哥下了一個套。他敬重那位好漢,一心盼着他能活下來,過些日子保不齊會找我去幫忙勸降,到時候我見機行事。若知道底細,我恐怕自己露餡。我裝模作樣的本事並不強。”
甘雷點點頭,忽又笑道:“琮三爺事事幫着我們,卻並無一句答應入夥。”
賈琮道:“我已經拒了好麼不是早告訴你了,我這性子當不成探子。”
甘雷嘆道:“不是讓你當探子罷了,這般也好。橫豎你也不會袖手旁觀。”遂領着起點告辭了。
二人出門進了起點的屋子,不曾點燈。起點問道:“將軍,就這麼算了”
甘雷笑道:“他不想入夥,我卻非要他入夥不可。”
起點道:“只是幾位兄弟還有疑慮。”
甘雷立在窗邊擡頭望月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方悠悠的道:“今咱們失了劉公公就如失了主心骨,人心惶惶。單憑一顆忠心是辦不成事的。餘下衆人皆非洞明大勢者,我也不是。賈琮此人極爲務實。劉公公已死他再不多想,只盤算如何救餘下的人。咱們實在太用得着他了。數年前他在二皇子府中赴宴時曾說,三國之時,吳國必死。出兵攻魏蜀是找死,因爲他們實力弱些;嚴守不動是等死,仍是因爲他們實力弱些。眼下咱們便是如此。我將知情的幾個皆盤算了一遍,皆是可靠的,沒有叛徒。可見司徒磐馮紫英的本事愈發強了。咱們太弱,不動也是等死。賈琮能在無路可走時想出法子來,讓他引着大夥兒總比等死強。聖人還在虎狼之窩呢。”
起點躊躇了片刻,張了張嘴,終垂頭應“是”。
甘雷長嘆一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轉身便走。
他幾步到了門口,起點忽然喊道:“將軍”
甘雷止了步。
起點道:“我疑心賈琮對天子忠心不足。”
甘雷大驚:“有證據麼”
起點道:“沒有,只是我的一個心思。這幾日我與此人朝夕相對,偶有提起聖人之時,他皆是不以爲然之態。我等凡提起聖人俱有敬意,賈琮沒有。依我看”她又猶豫片刻方說,“當日咱們猜賈琮護着七皇子未必是因爲忠心而是因爲林大人,只怕沒有猜錯。他教養七皇子也只是因爲七皇子模樣可愛又是他義弟、他喜歡罷了。將軍若有心讓此人爲咱們的統領,來日來日來日保不齊在他心裡隨意一位他認識的兄弟都比聖人要緊。倘或遇上什麼爲難之處,他大約會捨棄救聖人。”
甘雷聞言如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佇立在門口許久,忽然推開門走出去。到了外頭才說:“那般也好。聖人如有個三長兩短,兄弟們也有個出路。”
起點立在屋裡盯了那門好一會子,黑暗中微微一笑,低聲道:“我猜到將軍有此一言。”
後頭數日皆平安無事。秦家薛家因秦鍾寶琴婚事將近忙得飛起,請柬也送來了榮國府。賈母只說自己身子不妥,回頭命大太太前去;邢夫人喜不自禁揣着請柬往王夫人跟前冷嘲熱諷了一回,氣得王夫人當日便病了。寶玉遂去榻前侍奉,又惹得賈母念罵王夫人“成日只知道作死、耽誤寶玉唸書”。倒是李紈,往日這等事皆勞頓她最甚,今賈蘭得寵,她也少了些磋磨。趙姨娘更是稱病不去,說是恐怕過了病氣給王夫人。王夫人也拿她沒法子,只將怒火撒在兩位新姨娘身上。如此賈政又不答應了,隨意尋了個藉口命她二人不必去太太屋中伺候。王夫人登時心涼如冰。
偏這一日周姨娘攙着她出屋子走幾步,隨意往榮禧堂轉轉;恰逢兩個丫頭子領了韓全也來榮禧堂玩耍。王夫人一腔怒火遷怒到這個小小的孩子頭上,他又不過是個養子、無權無勢的,便指着他罵道:“哪裡來的下三濫小娼婦養的賤種榮禧堂何等地方,誰放他進來的”
韓全惱了,幾步躥到她跟前大聲道:“我纔不是賤種”
王夫人掄起巴掌就給了他兩下。韓全從前雖吃過些苦,還沒捱過打呢,被她打得站立不穩“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哇”的大哭起來。王夫人頓時有種凌虐快感,上來擡腿便想踢他。
跟着他的丫頭俱得了賈琮吩咐,有一個趕忙挺身攔在前頭:“二太太且住小韓大爺是我們琮三爺的心尖子,琮三爺打小便不是個講禮數的,奴才可保不齊琮三爺會做什麼。”
王夫人一愣,硬生生將腿收了回去。韓全哭得愈發大聲。王夫人厭煩道:“吵得我耳朵嗡嗡的鬧。”轉身快步走出去,也不要周姨娘攙着了。
那丫頭忙韓全扶起來,哄他莫哭。另一個冷笑道:“怪道琮三爺說在府裡頭遇事報他的名頭、莫要報大太太的。欺軟怕硬,呸”
哄韓全的那個道:“大太太自己在府裡頭也跟個玻璃人似的,纔多大面子。再說,琮三爺行事狠厲。常言道軟的怕硬的、硬得怕愣的”
她二人本是隨口閒話,聽在韓全耳中如同在告訴他王夫人會怕賈琮一般,掙開丫頭的手撒腿便跑。兩個丫頭也不知他要做什麼,喊着在後頭追跑。
韓全年幼腿短,跑起來卻極快,遠遠的將丫頭們甩在身後一徑奔入梨香院。也算他運氣,近來三賈多往外頭訪友,偏今日閒着曬太陽,起點在旁侍奉茶點。忽見他闖了進來,滿面淚痕,俱是一驚。尚不及問他,韓全眼睛一掃便看見賈琮坐在藤椅上,如一頭小牛犢似的撞了過來。賈琮趕忙接住他順手抱在懷裡:“全兒怎麼了”韓全放聲大哭。嚇得起點丟了茶壺跑過來一疊聲的問。
過了會子兩個丫頭也趕了過來,賈琮劈頭便問“小韓大爺這是怎麼的了”那兩個丫頭忙跪下將方纔王夫人辱罵並打他之事說了。話音未落,起點的臉已經黑成了墨汁子。
賈琮撫着韓全的小臉蛋冷森森的道:“她打了你兩下是不是”
韓全掛着眼淚點點頭。
賈琮道:“起點去打她二十下。”
起點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那兩個丫頭不禁喊:“她是太太”
賈琮嗤道:“太太又如何王子騰不在京中、賈寶玉不成事、二叔竟捨不得兩個小姨娘去給她侍病她不夾着尾巴做人給自己留點顏面怪我咯”
待他話說完,起點已到了門口。兩個丫頭眼睜睜看着她一溜煙似的沒了影子,面面相覷。賈琮抱着韓全站了起來說:“你們先在此處等着。”丫頭們趕緊稱“是”。
賈琮向賈環道:“環哥哥要不要與我一道去見二叔”
賈環拿帕子擦了擦嘴站起來:“去。”
韓全鼓起小腮幫子,哥倆便抱着他一道往賈政書房去了。
賈政又在紅袖添香日讀書,聽人說他倆抱着小韓大爺來了有幾分怪異,命讓他們進來。
賈琮進門不曾行禮,只抱着韓全往他跟前一站道:“二叔,侄兒方纔做了件不給二叔顏面的事兒,然我不是來告罪的。”
賈政皺眉問道:“何事”
賈琮沉着臉慢悠悠的說:“侄兒命自己的大丫頭去打二太太二十下,這會子保不齊已經打完了。”
賈政頓時站了起來,指着他喝道:“大膽”
兩個小姨娘並三個清客見狀不好便要避出去,賈琮厲聲喝道:“姨娘們先莫要出去,三位先生不如也一併留下來聽聽。”那幾位嚇得不敢走了。
恰在此時,玉釧兒哭着跑了進來,披頭散髮衣衫凌亂,望着賈政“撲通”一聲跪倒,大哭磕頭道:“老爺琮三爺屋裡那個起點闖進我們太太的屋子,不由分說便打我們太太,打了好久太太已經被她打暈過去了寶二爺上前攔着讓她推到地下跌了一跤,這會子已嚇傻了”
賈政喝道:“反了反了”又命人“去請老太太來”
賈琮淡然道:“嗯,看來打的還行。環哥哥你覺得如何”
賈環抱着胳膊倚在書架子上含笑道:“起點這丫頭不錯,頗有分寸。”
玉釧兒瞪着他臉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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