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就這樣吃吃喝喝、四處遊覽地過了,與此同時,福建水師的戰爭也進入了最後關頭。
叮——
高高的飛檐上,銅鈴銅馬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聲音斷斷續續,聽得陳文心昏昏欲睡。
白露上前關上了窗子,又向着外頭張望了一眼。
窗格子落下的聲音驚醒了貴妃榻上的陳文心,她不禁一哆嗦,“我差點睡着了,什麼時辰了?”
“回主子,快到晚膳的時辰了。”
皇上這幾日也無心遊玩了,整日就把大臣們拘在正殿那邊。
只要福建那邊一有奏報,就和大臣們抓緊商量,火速回函。
幸而那個姚啓聖和施琅,兩人都十分有才幹,在戰事上又有商有量。
很少遇到重大的決策性問題,需要皇上來定奪的。
先前皇上最擔心的,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六月底接到捷報,在皇上看來,應當乘勝追擊。
現在都八月底了,整整兩個月,還是沒能徹底拿下臺灣。
不是施琅他們打不過,據姚啓聖的奏摺說,是施琅根本沒有集中兵力認認真真地打一場。
皇上本能地懷疑,這個施琅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他是想造反,還是想拖延戰事來邀功?
不管是哪個原因,都是皇上無法容忍的。
施琅又上摺子解釋了好幾遍,他之所以沒有開啓大規模的對戰,是因爲還沒有把握。
小勝雖然不足掛齒,但可以挫挫臺灣水師的銳氣。
積少成多,就會產生本質的變化,讓臺灣水師明白他們是贏不了了。
等他們軍心潰散,施琅就會一舉進攻。
皇上聽了這話倒罷了,只是心裡着急,還是希望他早些攻上寶島去。
陳文心走到門外,看向高處飛檐上的銅鈴銅馬。
風吹得銅鈴亂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叮——
她從耳後捻出一縷髮絲來,任由它在風中吹散。
“主子,午後有些涼了,披件衣裳吧。”
白露從裡頭走出來,在她肩上披上了外裳。
“白露,這是什麼方向?”
陳文心方向感差,在宮裡住慣了還算勉強認得東南西北,一換了地兒就認不清了。
她指向那髮絲被風吹起的方向,白露道:“那是東南方呢。”
髮絲向東南方飄動,那就說明……
她伸出手來,攏住了身前飄揚的髮絲,“福建水師,這下總算要出兵了。”
這也奇了,福建離此地十萬八千里的,她是怎麼知道福建水師要出兵的?
見白露一臉不解,她道:“你可還記得諸葛亮巧借東風的故事?”
傳說三國時期,蜀漢名臣諸葛亮有一計策,便是火燒赤壁。
借東風將幾艘着火的戰船送到對岸曹操那一邊,魏軍當時用的是鐵索連舟之法,一下子所有戰船都燒着了。
難道,福建水師的施琅也要用這個法子?
“臺灣在東南,福建相對而言在它西北。夏日時吹的是東南風,施琅派小股士兵前去偷襲,得以小勝。一旦被敵方發現,便可借東南風迅速地撤回福建。”
“現在西北風漸漸起了,大股部隊可以乘其不意,直搗黃龍。臺灣水師還沒反應過來,福建水師就已經登上寶島了。到時候在島上一戰,臺灣島小力弱,在人數上就已經輸了。”
白露聽她分析得條條是道,不禁喜道:“主子的意思是,施琅將軍這一回藉着西北風,有很大的勝算是嗎?”
何止是有很大的勝算。
陳文心勾起脣角,淡淡一笑。
青史下筆太狠,卻不會在這等軍政大事上出錯。
施琅這一回,定能攻下臺灣島!
果然,十日之後,福建的捷報便傳到了金陵城中。
皇上看着那封捷報,又不敢置信地多看了一遍,這才肯放開手把它傳給衆臣看。
“皇上近日爲了戰事勞累萬分,想來眼睛疲勞了?李公公爲皇上多熬些枸杞茶吧,可以明目。”
陳希亥淡淡地開口,把皇上方纔的失態揭了過去。
他是皇上,收復臺灣之戰是他力主的,用漢兵漢將也是他力排衆議所堅持的。
皇上的決定,是不會錯的。
所以臺灣收復成功他應該覺得理所應當,而不該不敢置信。
皇上心中暗暗感激,他明白陳希亥的用意。
李德全看了皇上一眼,忙躬身道:“是,奴才謝陳大人提點。”
只是皇上如何能夠淡然處之呢?
臺灣這一戰從開始到現在,他心裡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這才落了地。
從前他的每一條政令、每一項政策,都是大臣們反覆商討,最後確定下來最爲合適的。
而臺灣之戰任用姚啓聖和施琅,是滿洲大臣們都極力阻止的。
撤回滿八旗水師改用漢八旗,也是滿洲大臣所阻止的。
甚至因爲這個,他把索額圖都撤職了,那些大臣們纔不敢多言。
若是此戰不勝,他就無顏面見這些臣子了。
這是他這麼多年來,自己決定的第一件大事。
他有時很自信,覺得漢八旗必定不會叛亂,覺得施琅必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但他偶爾也很沮喪,害怕臺灣真的收不回來,他的所作所爲受朝臣們恥笑。
幸好,幸好朝中有陳希亥和向清遠等人是支持他的主張的。
幸好,幸好陳文心告訴他,姚啓聖不能換。
幸好,終究是撐到了收回臺灣這一天。
他心中有無限歡喜,恨不得跑出去,朝天大笑。
可他不能,他是天子,收回臺灣是應該的,臺灣原就該是大清的!
衆臣跪地叩拜,“恭喜皇上,皇上聖明!”
要說收復臺灣一戰,最大的功臣是誰,那絕不是施琅,也不少姚啓聖。
而是皇上他自己。
他的政策一直沒有在朝中得到大多數臣子們的贊同,可他力排衆議,最終促成了這場大勝。
皇上看着跪地叩首的臣子們,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從未如此輕鬆愉悅過,然而陳希亥的話在他心上始終迴響着。
勝不驕,敗不餒。
他露出微笑,從容地一擡手,“衆卿平身。此非朕一人之幸,乃大清之幸,天下萬民之幸。”
“然而戰事剛歇,還有許多的事情要處理。譬如,派誰去接管臺灣的政務?臺灣又該設爲府還是行省?那些前明遺民如何安置?”
如於成龍等地方高級官員是專務兩江一帶政事的,對於臺灣的事情不甚瞭解,因此也不插話。
皇上帶出來的這些人一貫是合皇上心意的,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定下了大致的策劃。
王熙主張輕徭薄賦,撫卹臺灣遺民。
黃機和他一向要好,在這一點上卻有些不贊同,“臺灣雖小,只是福建及兩廣一帶爲了收復之戰,已經投入了許多銀糧。現在再要撫卹,去哪裡弄糧食去?”
陳文義道:“不然。聽聞臺灣的百姓,許多都是福建遷居過去的,在福建都有親朋。這些年馮錫範掌權之下,加上戰事,臺灣已經到民不聊生的地步。”
“兩岸原是同根,如今一旦收復,會有許多難民到福建投奔親友。與其給他們銀子和糧食,不如讓姚啓聖制定好福建省內安置難民的政策,給他們田地安身立命。”
“這個好!”
皇上拊掌大笑,“先前一任福建總督的奏摺裡說過,福建沿海一帶許多農田荒廢了,皆因臺灣海寇侵擾。如今臺灣已經收復,把這些田地重新分置給百姓再好不過。”
“臺灣島上山脈高聳,百姓以狩獵爲生的居多。先前鄭氏統治時將獵戶都劃爲軍戶,要求家家戶戶男丁皆入軍中。如今只消撤銷他們的軍籍,放他們回山打獵倒好些。”
一部分百姓會遷回福建,另一部分恢復爲獵戶,餘下最需要安置的農民,爲數也就不多了。
陳希亥道:“臣以爲臺灣應設爲福建一府,設爲行省則過大。下設幾縣,獨立治理。”
臺灣太小,真正人口密集的地方不過是沿海地帶,山麓地區人煙稀少,因此設爲府是最合適的。
底下的縣則要分開管制,由福建屬官監管,才能防止一島獨立的事情再發生。
這個問題衆人倒是沒什麼異議,只說臺灣不同於尋常州府,應當派皇上的心腹臣子去。
納蘭容若道:“微臣之見,臺灣偏遠艱苦,皇上若要派愛臣去,大可提升一些品級。誰規定知縣必定是七八品?知府必是四五品?”
皇上爲了守住臺灣,自然要派心腹之人去。
可那些心腹愛臣在京城待得好好的,誰願意去臺灣那個苦哈哈的地兒?
離皇上遠不說,臺灣剛剛大戰一場,也撈不着什麼油水。
如果把品級提升了就不同了,去臺灣做個知府,就能享受總督的待遇。
那誰還會不樂意呢?
皇上點點頭,認爲他說的有理。
“知府一職朕要好好想想,底下的知縣約莫也就能設個三四個,也需細細斟酌。諸位若想到合適的人選,大可向朕舉薦。”
舉薦?
把同僚舉薦到臺灣那個鳥不拉屎的地兒,皇上這不是逼他們得罪人嗎?
一時個個都學起了陳希亥,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皇上想了想,他這個要求有點苛刻?
好像不應該在大殿之上公然開口問啊。
他咳嗽一聲,“好了,此事暫時還不急,就讓施琅先接管着吧,容後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