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稱王?
範忠信是金國西京大同府人士。
範家世代經商,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
可前些年卻栽了個大跟頭,競爭對手勾結官府,羅織罪名把他扔進大獄。
爲了保命,範家散盡大部分家財,才讓他從鬼門關撿回一條性命。
那場劫難沒打垮範忠信,他揣着僅剩的錢財,重走絲綢之路。
將中原的絲綢、茶葉倒賣至西域,又把西域的玉石、香料帶回中原。
憑藉着精明的頭腦和敢闖敢拼的性子,他硬是在刀光劍影的商路上殺出一條血路,狠賺了一筆,再次發家。
回來後的範忠信吸取了教訓,知道在這亂世,沒有靠山寸步難行。
他花重金傍上了大同府的一位高官,每月按時上供,從不含糊。
有了這層庇護,範家的生意順風順水,很快便在大同府重新站穩了腳跟。
這一日,範忠信正在後堂覈對賬目,下人忽然來報:“大掌櫃,外面有位先生來訪,說是您的故人,姓北。”
範忠信放下算盤,略一沉吟,說道:“故人?姓北?讓他進來吧,好生招待。”
他經商多年,認識的人遍佈各地,一時也想不起是誰。
很快,下人引着一位年輕男人走進來。
眼前的男人二十出頭,體型健碩,站姿挺拔如鬆,眼神銳利,一看就非尋常之輩。
可範忠信敢肯定,自己從未見過這號人物。
“這位先生,恕範某眼拙,”
範忠信拱了拱手,語氣帶着幾分疑惑,“你是?”
年輕男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物,託在掌心。
那是塊鐵鑄令牌,巴掌大小,除了正面刻着個日月同輝的圖案,再無其他裝飾。
可當範忠信的目光剛落在令牌上的瞬間,臉色驟然大變。
他瞳孔猛地收縮,像是見了鬼一般,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帶倒了身後的木凳,發出“哐當”一聲響。
“你是從北北北~”範忠信的聲音發顫。
男人點了點頭,淡笑道:“沒錯。”
即便是經歷過大風大浪、從生死場爬回來的範忠信,此刻也無法鎮定了。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幾年前的那次西域之行。
正是北疆軍攻破高昌的那一戰,鋪天蓋地的鐵騎如潮水般涌來,甲冑碰撞聲、戰馬嘶鳴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那是他畢生難忘的場面。
當時他以爲自己必死無疑,貨物和性命都要交代在那裡,可北疆軍並沒有殺他,反而讓他見到了一位大人物——金州都督李驍。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漢人,談吐間自有乾坤,周身的氣場強大得讓人不敢直視。
對方問了他許多中原的事,尤其關心金國境內漢家百姓的生活。
臨走時,李驍不僅歸還了他的貨物,還派親兵護送他出了西域。
再次聽聞李驍的消息,已是去年冬天。
那時對方已成爲威名赫赫的北疆大都護,統帥着整個北疆的軍隊。
範忠信對北疆的疆域沒什麼概念,他只到過高昌便折返了,卻也知道那是個龐大而強悍的存在。
李大都護率軍征伐夏國,佔領了整個河西走廊,兵鋒直抵黃河西岸,嚇得夏國上下惶惶不可終日。
消息傳到金國時,金國君臣坐立難安,雖極力封鎖消息,普通百姓無從知曉,範忠信卻有自己的渠道。
他原以爲與那位大都護只是一面之緣,和北疆再無瓜葛,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會派人尋來。
範忠信心虛地瞥了眼門外,快步上前給年輕男人斟上熱茶,姿態謙卑了許多,輕聲問道:“不知先生名諱?”
“名字只是個代號,無關緊要。”
年輕男人端起茶杯:“範掌櫃叫我老六便可。”
老六?
範忠信心裡哭笑不得,面上卻不敢怠慢,恭敬地稱呼一聲:“六先生”。
“不知大都護他老人家……一切安好?”他試探着問,語氣裡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老六呷了口茶,淡淡點頭:“大都護一切安好,只是念及範掌櫃當年的坦誠,特讓在下前來,與掌櫃談一樁生意。”
範忠信的心提了起來,正襟危坐:“不知是何生意?”
老六擡眼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一樁能讓範家資產翻漲十倍的大買賣。”
“十倍?”
範忠信瞬間睜大了眼睛,呼吸猛地急促起來。
……
合蘭真沙陀的草原上,風捲着沙塵,嗚咽作響。
克烈部的鐵騎如黑雲壓境向着鐵木真的營地逼近,又聯合了鐵木真的宿敵扎木合及蔑爾乞、斡亦剌諸部。
聯軍兩倍於鐵木真所部,一場慘烈的大戰於合蘭真沙陀爆發。
鐵木真的隊伍雖奮勇抵抗,怎奈寡不敵衆。
博爾忽揮舞長槍挑落數人,卻被克烈部的重甲騎兵圍在中間。
木華黎率輕騎衝擊,也被扎木合的弓箭手射退。
廝殺從清晨持續到日暮,乞顏部的陣型漸漸潰散。
鐵木真身上添了數道傷口,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眼中滿是血絲。
“撤!”
他嘶吼一聲,帶着殘部向北方突圍。
桑昆豈能放過,率軍緊追不捨。
鐵木真帶着殘部一路北逃,身後的追兵如影隨形。
待甩掉最後一股騎兵時,身邊只剩下十八人,人人帶傷,甲冑破碎,連戰馬都累得口吐白沫。
眼前突然出現一灣渾濁的河水,正是班朱尼河。
此時正值枯水期,河牀裸露着淤泥,僅中央有一汪淺淺的水窪,混着草根與泥沙,散發着腥氣。
鐵木真勒住馬,看着身邊一個個帶着傷痕的追隨者,又望向身後空曠的草原,慢慢翻身下馬,跪倒在河岸邊。
十八人見狀,紛紛跟着跪下。
“長生天在上!”鐵木真捧起一捧泥水,仰頭灌下。
“今日我鐵木真落難至此,蒙諸位安答不離不棄,若有朝一日重整旗鼓,定與諸位同甘共苦,共享榮華!”
“若違此誓,天人共棄!”
十八人聽聞之後,滿是感動,齊聲嘶吼道。
“願隨首領同生共死。”
聲音嘶啞卻帶着決絕,紛紛捧起泥水一飲而盡。
鐵木真站起身,拔出腰間斷刀,指向南方:“克烈部、扎木合,今日之辱,他日我鐵木真必百倍奉還!”
他將斷刀插在河岸,又解下狼皮披風系在杆上,權當旗幟。
吃過馬肉之後,鐵木真開始分派任務。
“阿術魯,你帶人去收攏潰兵;哈撒兒,你去尋找失散的家眷。”
“咱們在巴爾虎草原集結,積蓄力量,伺機復仇。”
十八人抱拳領命,分頭行動。
這一戰,乞顏部的部衆全部失散,就連鐵木真的家眷都不知所蹤。
數年的積累毀於一旦,鐵木真再次走到了人生的低谷。
只能一邊集合失散的部衆,尋找家眷,一邊北上巴爾虎草原,也就是後世的呼倫貝爾草原。
那裡遠離克烈部和扎木合的影響範圍,方便鐵木真重新恢復力量。
……
合蘭真沙陀的草場上,血腥的味道還未散盡。
大量的烏鴉和禿鷲在空中盤旋,野狼咆哮,遍地都是折斷的槍矛、散落的屍體。
成羣的乞顏部、塔塔爾諸部俘虜被繩索捆着,像一串螞蚱似的蹲在地上。
男人大多面帶悲憤,有的還在低聲咒罵鐵木真丟下他們獨自逃跑。
女人們則抱着孩子,眼神惶恐不安,時不時擡頭看看周圍手持刀槍的克烈部士兵,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胡立跟着桑昆巡視戰場,看着這滿地狼藉,臉上堆起淡淡笑容。
“恭喜殿下大獲全勝,鐵木真那廝狼狽逃竄,這下草原上再無人能與克烈部抗衡了。”
桑昆勒住馬,眉頭卻皺着,望着遠方空蕩蕩的草原,語氣裡滿是不甘:“勝是勝了,可惜還是讓那鐵木真跑了。”
“殿下放心,他跑不了多遠。”
胡立微微一笑,語氣篤定:“依在下看,他無外乎就是逃去巴爾虎草原,或者鑽進大鮮卑山裡。”
“殿下當命克烈部的勇士加緊追擊,絕不能給那廝喘息的機會。”
這話其實是在離開龍城的時候,李驍告訴他的。
胡立心裡更是對李驍佩服得五體投地,大都護遠在萬里之外的龍城,竟然能把漠北草原的事兒算得這麼準。
連鐵木真會戰敗,甚至會逃往巴爾虎草原都知道,簡直神了。
可桑昆聽了這話,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反而露出幾分憂愁。
他勒轉馬頭,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俘虜:“追擊?難啊。”
“你可知道巴爾虎草原和大鮮卑山有多大?”
“派遣大量的勇士去圍剿鐵木真,需要耗費多少糧食?”
更何況,這次還抓住了大量的俘虜,也需要養着他們。
就算是加上從乞顏部搶來的牛羊糧食,也不一定能讓克烈部撐過下個冬天。
當然,也可以將這些乞顏部的俘虜全部殺掉,節省糧食。
但桑昆不想落個殘暴的名聲,扎木合就是因爲太狠,失了人心,才被鐵木真打敗的,這事兒他記着呢。
胡立看在眼裡,心裡早有盤算,趁機說道:“殿下要是爲難,北疆可以買下這些女奴。”
在李驍看來,北疆的女人越多越好,有能耐的男人就算納十個妾室也不算啥。
爲漢家將士繁衍更多的孩子,北疆才能更興旺。
所以,胡立這次來漠北,買女奴本就是任務之一。
桑昆卻撇了撇嘴:“我們不要那些硬邦邦的石頭,要的是能讓部民活命的糧食、牛羊。”
他對錢沒興趣。
在草原人眼裡,糧食、牛羊、鐵器這些能用的東西纔是硬通貨。
把這些女奴帶回克烈部,給勇士們生兒育女,才能讓克烈部更強大,犯不着爲一堆沒用的石頭賣給北疆。 胡立卻淡淡一笑:“糧食?北疆自然有。”
“哦?你們願意用糧食換女人?”桑昆眼睛一亮。
“當然願意,”
胡立慢悠悠地晃了晃馬鞭,眼底藏着算計:“不過糧食的價錢,可不便宜。”
“有多貴?”桑昆往前傾了傾身子。
“若是用銀子,年輕女奴能給三貫,年紀稍大或太小的給兩貫,不能生養的,我們不要。”
胡立話鋒一轉,目光掃過那些縮在地上的女俘:“可若是換糧食~”
“一石粗糧,換三個年輕女奴。年紀太大或太小的,得五個換一石。畢竟,運糧到漠北,車馬耗費可不是小數目。”
聽到這比例,桑昆的臉“唰”地沉了下去。
思緒劇烈翻涌起來。
這些女奴固然能爲克烈部生養勇士,可那得等十幾年,糧食短缺卻是火燒眉毛的事。
有了糧食,他能立刻收攏更多牧民,挑揀乞顏部降兵充實隊伍,趁勢掃平鐵木真殘部。
統一漠北的機會就在眼前,哪裡等的了十幾年?
“時不我待啊……”桑昆心中暗暗說道。
如今北疆和金國兩強相爭,纔給了克烈部對乞顏部動手的機會,若是拖到那兩頭老虎騰出手,克烈部遲早成了嘴邊肉。
“好!”
他猛地勒緊馬繮,戰馬不安地刨着蹄子,咬着牙說道:“換糧食!”
看向遠處那些縮成一團的乞顏部女人時,他眼裡最後一絲猶豫也散了。
乞顏部跟克烈部本就不是一路人。
乞顏部的根在東部草原,跟室韋人是近親。
克烈部的血脈與突厥、回鶻更近一些。
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族羣。
就算乞顏部真的絕了,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殿下的選擇,很明智。”胡立拱手笑道,眼底的光更亮了。
“相信您絕不會後悔。”
敲定了換法,桑昆忍不住追問:“你們的糧食什麼時候能到?”
“最遲兩個月。”
胡立答得乾脆:“不過,殿下若是不想讓這些女奴白吃兩個月糧食,也可以先送她們到於都今山,交給北疆駐軍。”
“世人都知北疆人講信義,斷不會賴賬。”
桑昆冷哼一聲,調轉馬頭:“不必了。兩個月而已,我克烈部還養得起。”
胡立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擡手招來隨從,低聲吩咐:“回去傳信李大掌櫃,這趟買賣,成了。”
“讓他儘快將皮子、琉璃等物資運來。”
……
龍城,大都護府書房。
李驍捏着胡立從漠北傳回的密信,輕輕搖了搖頭:“歷史的慣性,終究還是太強了。”
桑昆、扎木合這羣人,費了那麼大勁,終究還是沒能留住鐵木真。
合蘭真沙陀這一戰的結果,如歷史上一樣,讓鐵木真跑去了巴爾虎草原。
而鐵木真則是在巴爾虎重新召集部衆,慢慢恢復實力,然後又派人去向王罕請罪,離間他和桑昆的關係。
最終,找準機會偷襲了克烈部大營。
反敗爲勝。
雖然合蘭真沙陀晚了一年爆發,但還是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果真啊,”
李驍放下密信,指尖在案几上輕輕敲擊,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能殺死天命之子的,怕是隻有咱們這些穿越來的。”
案上攤着六鎮擴編的軍冊,墨跡未乾的數字密密麻麻。
他指尖點過六鎮各部的士兵名冊,眼神漸漸銳利。
等這批新召士兵練出來,他便親自率軍東征,非要把鐵木真這個“天命之子”連根拔了不可。
不過眼下嘛……
李驍拿起自己根據記憶繪畫的漠北地形圖,手指在克烈部的疆域上畫了個圈。桑昆如今還佔着絕對優勢,就讓他們接着打去。
“死的人越多越好。”他低聲自語。
克烈部也是頭猛虎,遲早要跟北疆撞上,不如讓他們先跟鐵木真拼個兩敗俱傷。
反正不管最後是桑昆勝還是鐵木真贏,北疆都穩賺不賠。
而且爲了讓這場仗打得更久些,還得給克烈部添點“血”。
李驍抽出一張空白信紙,給錦衣衛千戶張石頭下達命令。
“不惜一切代價,打通界壕防線的走私渠道。”
這條路用處大着呢。
日後若真拿下漠北,必然要駐重兵鎮守。
雖說草原上能放養牛羊,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奢侈的吃羊肉。
牧民們餓極了吃草的日子,他不想讓北疆的士兵再過一遍。
漠北離金州太遠,運糧成本高得很。
從金國走私糧食,反而更加便捷。
安排完走私渠道的事宜,李驍又拿起胡立關於乞顏部女奴貿易的後續稟報。
在案上批了一行字:“按原定比例換糧,優先挑選適齡女俘,交由第六鎮妥善安置,嚴禁苛待。”
河西之戰後,他向西海遷移了兩萬戶漢民,其中很多都是單身軍漢和民夫。
爲了讓他們在西海紮根,就必須遷移更多的女子。
而漢家向來又都是以父系血脈爲重。
父爲漢,便生爲漢人。
所以,多一個女奴,便多一分生息的希望,西海的人丁便更興旺幾分。
處理完這些,案頭只剩下最後一封奏摺,封皮上“顧自忠啓奏”五個字筆力遒勁。
內容也更加勁爆。
“臣顧自忠,謹奏於大都護。”
“自大都護經營北疆以來,歷數載寒暑,敗王廷,定高昌,平河西,徵夏國,拓地千里,帶甲十萬。”
“百姓歸心,四夷臣服,此非王霸之業,實乃天命所歸也。”
“昔周室衰微,諸侯並起,秦據關中而統六合;漢承秦制,終成四百年基業。”
“今北疆雖名爲藩鎮,實則政、軍、財皆出大都護之手,金州爲基,伊犁、西海爲屏,大漠、高昌爲庫,漠北將爲牧,已然具備王畿之象。”
“臣聞‘名不正則言不順’,大都護之名,雖威震四方,然於禮法不合。”
“諸將久隨麾下,浴血奮戰,皆盼光耀門楣,六鎮軍民安居樂業,亦望有共主可奉。”
“近聞王廷不安,宋室北伐,夏國苟延,天下將亂。”
“此時正宜應天順人,進位稱王,以安北疆軍民之心,亦爲日後逐鹿中原正名。”
“臣顧自忠,頓首百拜。”
李驍逐字讀完,看着上面那“進位稱王”四個字,眼眸之中也泛起了波動。
歷史上,朱升爲朱元璋定下‘廣積糧、緩稱王’的策略,是因爲當時朱元璋的實力有限。
無論是兵力、地盤還是資源,都遠不及陳友諒、張士誠等割據勢力。
若是過早稱王,必然會成爲各方攻擊目標。
元庭雖已腐朽,但也定會首先鎮壓公開稱王稱帝的勢力。
直到擊敗了陳友諒,控制了江南之地後,朱元璋才稱‘吳王’。
現在的北疆也到了這個階段。
放眼周圍各大勢力,王廷被打的蜷縮回了楚河流域,東喀喇汗國更是不斷的賠款和親、高昌覆滅、吐蕃內亂不斷、夏國苟延殘喘、漠北諸部更是不懼爲懼。
唯一對北疆有威脅的,便是金國了。
但金國有宋國的牽制,且路途遙遠,很難發起一場大規模的遠征。
“放眼天下,竟已無一個能打的了。”
李驍低聲自語,指尖重重敲在“稱王”二字上。
這些年北疆吸納了太多部族,有漢人、有契丹、有回鶻、有乃蠻突厥等等,總得有個精神共主把他們黏起來。
以前是靠着北疆軍的絕對實力,以及利益來凝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