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山秋風初起,天高氣爽,無邊無際的蔚藍如絲絨鋪墊,安寧靜謐間,只聽得棋盤落子聲聲,清脆堅定。
“不好好下棋,想什麼沒用的事?謫仙山這巴掌大的地方還不夠你逍遙嗎?”提起一片白子丟進棋簍,暫時佔據優勢的君子樓樓主秋逝水看起來並不是很高興。
“許久沒有小情消息,秋樓主不是比我還急嗎?”童如初提子落定,轉眼一大片死棋激活,瞬間反轉不利局面。一粒粒拾起黑子,童如初笑得平淡:“秋樓主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找我下棋,突然間跑來,爲的就是打聽小情情況吧?只可惜我也一樣,除了旁人零零碎碎送來的幾句碎語外,根本不知道小情過得怎樣。”
秋逝水面帶慍色,氣哼哼用力打亂棋子:“有消息就不錯了,知足吧你!那混球自己不與我說他的狀況就算了,還不許其他師兄弟透露給我,我這師父當得跟傻子一樣,倒不如你躲在謫仙山頂瀟灑自在,還能被人各種尊敬。我看以後也不用找誰繼承君子樓,直接交給你算了!”
秋逝水說的自然是氣話,童如初卻能明白他着急心情。
眼看溫墨情從有些孤傲的聰明孩子成長爲如今獨當一面的破軍少主,沒有人比童如初更瞭解那個曾經撲在他懷裡痛哭的少年有多重感情。童如初知道,溫墨情之所以不告訴師父自己遭遇,只是因爲不願秋逝水這冷敏熱心腸的怪人爲他騎虎難下。
當年創建君子樓時,秋逝水曾撂下狠話,此生絕不與朝廷有半點關聯。
溫墨情是定遠王世子,在定遠王不幸殞命後早晚要繼承父業成爲新的定遠王,再加上爲守昔日誓言護佑大淵,這場戰爭,溫墨情絕不會坐視不理。在戰事爲起時,秋逝水尚可以不管不理的態度縱容溫墨情,旁人也無法挑剔什麼,畢竟那是溫墨情的私事;可如今戰火蔓延,溫墨情成爲兩國之戰、朝廷權鬥風口浪尖上的關鍵人物,他若有難,秋逝水爲人師表還能保持原有態度嗎?
一生不肯破的咒,若是爲溫墨情這徒弟而破,秋逝水便不再是一言九鼎的神聖存在。
“你又不是沽名釣譽的人,根本沒必要在意太多。小情也是,顧慮不少,怎麼做都擔心不合適,這樣下去早晚把自己逼上絕路。”
童如初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秋水誰雙目圓瞪:“誰沽名釣譽了?我只是說絕不跟朝廷扯上關係,怎麼就沽名釣譽了?哦,難道說我得眼睜睜看徒弟死在沙場上,自己坐在樓中袖手旁觀,這纔不叫沽名釣譽?真不懂你們這些人怎麼想的!”
“又開始亂找人撒氣,就不能仔細聽我說話?”童如初並不生氣,收起棋盤放在膝上,目光幾點沉遂,“君子樓的規矩,江湖和朝廷都知曉,所以這麼多年來從無人敢出言不遜,當初無念那孩子忍痛自逐出師門也是爲了守住這規矩。小情心思重,知道自己娶言姑娘爲妻已經給君子樓招來非議,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情況下絕對不會再牽連君子樓,畢竟他現在更多作爲是在平衡朝政勢力、抵禦外敵,若有江湖中人藉此指責,君子樓和秋樓主根本無言以對。”
“哪來那麼多顧忌?我就是隨口一說,怎麼一個個都當成金科玉律了?我最討厭就是你們這羣人,沒事閒的就喜歡鑽牛角尖!”
秋逝水氣得一個勁兒捶桌子,對面童如初靠在輪椅裡一味淺笑,笑意裡卻有幾分悵惘。
“因爲你在乎的是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在乎的,是你和君子樓的名聲。”
秋逝水悶悶不樂,連着瞪了童如初幾眼,哼聲道:“老妖怪,就知道你心眼兒多。說,有沒有什麼能告訴我的消息,一丁點兒就行,總不能讓我這個當師父的連徒弟怎麼樣都不清楚吧?墨情那臭脾氣,老子是真沒轍了。”
早知秋逝水無事不登三寶殿,突然跑來下棋肯定是有求於自己,是而童如初並不意外。稍作沉吟,童如初端起桌邊清茶淺呷:“那要看秋樓主想要的結果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都說你足智近妖了,還需要我親口說出來?”
被叫了多年的老妖怪,童如初儼然已成習慣,搖着茶杯輕嗅茗香,眉目淡然:“當年秋樓主發狠留話,說君子樓子弟不得干預朝廷之事,所以才逼得無念離開,小情雖未離開君子樓,卻也是束手束腳不得自由,所有一切,皆因秋樓主那句話而起。如今大淵風雨飄搖,小情爲力挽狂瀾四處奔波,所打旗號是定遠王府而非君子樓,其中辛苦大概只有他才明瞭,我們這些坐在一旁悠閒下棋的老人家能分擔什麼呢?秋樓主真希望幫小情的忙不教他那麼辛苦,那就得讓小情他們知道,那句話該捨棄了,而今,已是天下一家的緊要關頭,哪怕是秋樓主你也不再惦念往昔恩怨。”
往昔恩怨。
四個字似是觸動秋逝水心絃,一陣刺痛,一陣失落,一陣沉悶。
多少年恩恩怨怨了,現在那些心情猶在,甚至比過去更加激烈,然而面對天下蒼生即將遭受的浩劫,這份執念,是否應該繼續下去?秋逝水陷入短暫沉默。
見秋逝水不再說話,童如初傾斜茶壺爲自己倒了杯新茶,提杯脣邊,目光望着遠山煙嵐久久不動。
“猶記年少,江山風雨,倉皇蕭條。鐵馬橫掃,百骨千骸,幾家哭號?蠻夷侵擾,怨仇難報,皇廷閣臺,盼帝還朝。”茗香入喉,竟有幾分苦澀之感。童如初放下茶杯,輕輕嘆息:“這是小時候曾祖父唱給我聽的歌謠,調子早就記不住了,詞句卻記得清楚。說的大概是百多年前邊塞之亂,在那場戰亂中,曾祖父失去了父母和所有兄弟姐妹——”
“講過多少次的故事了,聽得耳朵生繭。”秋逝水厭煩打斷,腦子卻不糊塗,“不就是想告訴我國事當前恩怨應放下嗎?這點道理我還不至於不明白。”沉吟少頃,秋逝水惱火甩手:“不管了,墨情這小兔崽子跟你一個德行,我管不了他,還是你去吧!”
童如初斂起悵然神色,脣線微挑:“那秋樓主的意思是……”
“朝廷還是那個爛朝廷,老子懶得理會,不過我這一羣徒子徒孫都生長在大淵,他們心情不好、被人欺負,我這當師父的就算失職。有時間你告訴墨情,他愛怎麼鬧怎麼鬧,不必管我以前說過什麼,那都是放屁,別當回事。還有,樓中這些子弟我會交給酒歌調動安排,安分太久都快被人忘記了,我君子樓也得鬧騰出些動靜、顯顯威風纔好!”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童如初爲秋逝水倒茶,輕敲膝上棋盤不動聲色,暗中捏緊袖中一封簡短來信。
如他對溫墨情的透徹瞭解一般,溫墨情也很清楚他的能耐,想方設法讓秋逝水走出多年前恩怨並同意君子樓加入戰局,這是溫墨情拜託童如初所辦最重要的一件事。
要辦的事情都辦妥,秋逝水自然也就沒了繼續下棋的心思,喝杯茶沉澱沉澱躁意後,擡頭瞄了童如初一眼:“我走了。”
“甩手掌櫃可容我提個問題?”
被童如初叫住讓秋逝水略感意外,剛剛起身又坐回木椅上。
“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些比較敏感的事情。”童如初揉了揉有些酸脹的膝蓋,輕描淡寫語氣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我很少詢問小情他做了些什麼,可最近有件事讓我十分在意——那年小情血洗青蓮宮應該不是他提出的,我想問秋樓主的是,在幕後指使小情去殺青蓮王的人是不是秋樓主你,還是說,另有其人?”
一向利落果斷的君子樓樓主許久無聲。
“看來這與青蓮王有關的事,不僅小情有口難言,就連秋樓主也是,那麼我心裡也算有個底了。”童如初笑笑,眸中閃過一絲惋惜,“我總以爲自己是深陷巨大陰謀中的可悲犧牲品,沒想到多年後,最疼愛的晚輩也走上我的老路,捲入彌天陰謀裡……秋樓主,你知道麼,倘若王爺沒有遭遇不幸,此時我真想問問他,怎麼會忍心讓自己的兒子活得如此辛苦?”
秋逝水手指一顫,負手而立:“你在責怪定遠王?”
“是也不是,畢竟不是王爺讓小情去屠戮青蓮宮的。”
不該被談起的話題令得秋逝水放棄去意,回身又坐到木椅中,也不用杯具,提起茶壺猛地灌了一大口溫熱茶水。
砰,重重放下茶壺,秋逝水面色發冷:“我最怕你這腦袋,什麼事稍微一轉就能看破,就連過去這麼久的事情也能挖出來推測一番。當初墨情的確事先找過我,因爲青蓮宮內有不少身負武功的護衛,想要血洗一場必須動用君子樓子弟,所以這件事前前後後、明裡暗裡我都很瞭解。說句老實話,我早猜到墨情要給狗皇帝收拾爛攤子,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墨情背後指使,迫切想要除掉青蓮王的人——”
“不是王爺也不是秋樓主你,而是先帝。”
舉杯淺飲,眉眼低垂,童如初品着茶香,脣角暗藏一抹苦澀。
害了他的罪魁禍首,讓秋逝水一生活在思念中,同時也是把一場屠戮血債推到溫墨情頭上的人,正是看起來昏庸無道又十分無辜的人,先帝溫紹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