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伯端着素淡清湯回到堂中時隱約發覺氣氛有些不對,仔細看看,言離憂低着頭一直在簌簌發抖,好像在拼命忍耐什麼;再看看碧簫,滿面柔和淺笑,更襯得一張精緻絕美面容賽過日月光輝。
急急忙忙把湯放在桌上,顧伯小跑到言離憂身邊手足無措:“二少奶奶這是怎麼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老奴這就去叫大夫,二少奶奶您再忍忍!”
話罷,顧伯擡腳就要往外走,卻被溫墨情起身攔住:“顧伯,離憂沒事,我帶她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可是……都抖這樣了,是不是着了風寒發冷?”顧伯仍不放心。
“顧伯,我真的沒事。”始終低着頭的言離憂總算動了動,那一聲卻是變了調的怪異沙啞,隱隱帶着哭腔。努力掙扎從凳子上站起,言離憂在溫墨情的攙扶下緩緩直起身子,擡頭時,兩隻通紅眼眶嚇了顧伯一跳。
“對不起,是我太任性……”深深一鞠躬後,言離憂徹底放棄隱忍,大滴大滴淚水砸落在地,整個身子劇烈顫抖。
溫墨情無聲長舒口氣,攬住言離憂輕靠自己懷中,淡淡向定遠王點頭:“我先送她回去休息——多謝父王。”
“去吧。你小子,到底是沒有經驗,連勸人都不會。”定遠王的笑容依舊爽朗,揮揮手讓顧伯送走溫墨情和言離憂,輕鬆地舒口氣,“還得是老頭子管用,那混小子能與本王鬥嘴能耐,等到見真章的時候就不行了。碧簫啊,這兩天夜姑娘帶九兒出去玩耍,只能辛苦你替墨情多陪陪言姑娘,一來能讓墨情歇歇趕緊準備婚事,二來也是給言姑娘個喘息機會,墨情一直在身邊的話,她有什麼苦衷都沒地方跟人講。”
碧簫笑着搖頭:“王爺擔心過多了,離憂與我不同,她心裡有什麼話都會和師兄坦誠相待,讓師兄陪在她身邊纔會好得更快。”
“那樣最好,女人家,身上別背太多負擔,那些都是男人的事。”
定遠王的話意有所指,碧簫笑容淡了一些,卻更加柔和:“王爺的好意碧簫明白,但照顧墨鴻這麼多年我並不覺得辛苦,能每天陪着他,看他一點一點恢復,這就是我最開心的事。”
“真是我溫家積德,能有你這麼好的兒媳,看來本王沒白拉扯這兩個兒子。”幾聲欣慰感慨過後,定遠王眉頭微皺,“對了,碧簫啊,碧笙那丫頭怎麼樣了?本王明白她心裡苦,可兒女情長不是一廂情願就能幸福的,墨情和言姑娘兩情相悅,本王也只能成全。不過你可以告訴她讓她放心,只要她願意,本王隨時都可以爲她覓一門好親事,決不讓她吃苦。”
事實上碧笙在溫墨情和言離憂回來之前就被公孫彥玉送到定遠王府,公孫彥玉委婉表達了溫墨情再不願與碧笙見面之意,碧簫心裡雖心疼妹妹,卻也知道不是把溫墨情氣極的話他不可能如此絕情。
碧笙自私任性的脾氣衆所周知,碧簫不願她給婚事添亂,無奈之下只得讓公孫彥玉一路送碧笙去往南邊找夜皓川,碧笙雖然沒有直接回絕,臉上不滿傷心之色赫然明瞭,然而婚事重大,身爲姐姐的碧簫也只能視而不見,硬下心腸將碧笙趕走。
“碧笙年紀不小了,這般脾氣都是師父和師兄們慣出來的,以後行走江湖再這般下去早晚要吃虧。我想了很久,與其提心吊膽幫她收拾一輩子殘局,莫不如一時忍耐讓她經受些磨練,懂得什麼叫禮讓感恩、什麼叫隱忍有度之後,我也就不必再擔心她以後的路了。”
碧簫的期盼很美好,至於事情究竟會怎樣發展,此時尚無人知曉,不過兩天後傳來的一條消息非常確定。
碧笙在去往南邊的路上打傷公孫彥玉逃走,下落不明。
※※※
黃金五月,定遠郡一年之中氣候最好的時節,漫山遍野金燦黃花,驛路兩側碧木蓊鬱,連空氣裡都飄着蘇樹花開花謝間淡雅香味兒。
溫墨疏喜好花草植栽,滿眼綠色讓他心情好上許多,卻也不由生出幾許悵然——他總是記得,當年與言離憂初見就是在花花草草圍繞之中,那時他看着她,把她當成青蓮王,而她眼中那種怯生生又滿是好奇的光芒,兩年來一直擱淺在他心底。
也許,第一眼相見,他便把她藏在心裡了。
“後日就是世子和言姑娘大喜之日,殿下準備好賀禮了嗎?”楚辭適時打斷溫墨疏不太愉快的回憶。
“一路過來到處都是人心惶惶、商農凋敝,連你都不得不更改計劃陪我同行,哪有時間讓我去準備賀禮?世道正亂,我想世子應該會諒解的。”向右側頭,溫墨疏看向君無念,“君老闆有準備麼?”
君無念苦笑:“墨情欠着我近五萬兩銀子呢,我還要反過來給他準備賀禮?他非得索要的話,那五萬兩的債抹掉算了,反正也沒欠條。”
“沒欠條就不算債,君老闆只不過抹掉一筆根本索要不回的欠款而已,當真是奸商本色。”楚辭眯起眼,笑吟吟伸了個懶腰,“吶,殿下少於君老闆接觸爲妙,時間長會學壞的。”
“楚公子這歪理都是哪裡聽來的?”被拐着彎開了一頓玩笑,君無念無奈至極,“罷了,不說我奸商不奸商的,楚公子不妨說說自己準備了什麼賀禮,快拿出來讓我和殿下見識見識。”
楚辭搔了搔耳垂,一片誠摯目光落在溫墨疏身上,純良表情絲毫沒有玩笑意味:“殿下親臨,這不就是送給世子和言姑娘的最好合理嗎?”
溫墨疏和君無念各自默默回頭,騎在馬上仿若什麼都沒聽見。
俊美優雅有之,運籌帷幄有之,八面玲瓏有之,但惟獨正經這點,似乎與楚辭永世絕緣。
大淵已經處於烽火狼煙之中,溫墨疏的擔憂從未減弱過,然而這天他不得不打起萬分精神讓自己看起來輕鬆開心,因爲這是闊別數月之久後他與言離憂的再次重逢,他不希望言離憂看見他的焦急煩躁——如果上天註定他與言離憂有緣無分,那麼至少,他想留給言離憂最近接完美的記憶,且又能不再給她增添負擔。
當日下午,溫墨疏一行人比預計時間更早到達定遠王府。沒有賀禮也沒有戰事的好消息,僅僅是溫墨疏、楚辭、君無念外加幾個士兵隨從而已,言離憂仍高興得無以復加,一雙略顯清瘦的面頰染滿紅潤喜色。
“言姑娘瘦了許多,最近很辛苦吧?”溫墨疏沒有直接詢問言離憂病情,既然能夠親自出門迎接,大致說明她的心病已然去除,多問無益。
言離憂搖搖頭,白皙臉頰上兩朵淡淡紅霞:“婚事準備得太匆忙,稍微有些休息不足,忙完就好了。倒是殿下的氣色看起來比以前好上太多,感覺不再像過去那般弱不禁風,仔細看看,愈發像個大將軍了。”
“我哪裡是什麼大將軍,不過聽着楚辭和君老闆的話當個掛名主帥而已。沙場上有夜將軍揮斥方遒,沙場外有絕世謀臣出謀劃策,我是軍中唯一一個從早閒到晚的人,不信你看,這身子都比以前發福許多,以後弱不禁風一詞可就不適合我了。”君無念神色平靜說笑如常,見言離憂之前那種忐忑心情反而不見。
他本想着,如果言離憂與溫墨情在一起只會受苦受折磨,縱是會得世人唾罵也好,他一定要從溫墨情手中保護好自己所愛;可惜溫墨情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當他遠遠看見言離憂笑語盈盈滿眼幸福時,他便知道,這一世,終是與她無夫妻之緣了。
“都是纔剛病好不久的人,有什麼話裡面說去,當心吹了風又病倒。”儼然女主風範的碧簫將衆人迎進堂內,寒暄幾句後又忙着去佈置安排,看的楚辭嘆息連連。
“碧簫姑娘纔是真正的賢妻良母,奔波在魚龍混雜的江湖上未免可惜,像這般廳堂前待客還禮多好啊!”
夜凌郗翻翻眼皮,怎麼都覺得這句話意有所指,瞥了楚辭一眼再看看君無念,鼓氣兩腮一臉幽怨:“我也會洗衣做飯、登堂入室。”
“凌郗,登堂入室這詞是這麼用的嗎?”言離憂乾笑,看着其他幾人忍俊不禁神情,佯嘆口氣搖頭,“以後得給你找個滿腹經綸的夫君才行,免得你到處亂用詞語去丟人。”
親近的姐妹間開開玩笑習以爲常,夜凌郗也不放在心上,纔想措措辭反擊回去,冷不防有人先從伸手下手,嗵地把言離憂捲進臂彎內。
“大字不識幾個,還在這裡嘲笑別人,嗯?”彷彿沒看到來客一般,溫墨情挑着眉動作親暱,直看得君無念大呼有傷風化,楚辭則撐着顴骨笑吟吟看好戲,偶爾一兩點目光掠過溫墨疏,並未發現溫文爾雅的二皇子有任何尷尬表情。
逗得言離憂滿面赤紅咬牙切齒,溫墨情才放開手任她躲得老遠,而後心安理得向衆人伸出手:“賀禮。”
“喜酒還沒喝到肚裡你就來要賀禮,懂不懂什麼叫禮尚往來?”君無念笑着拍開溫墨情手掌,同門兄弟親近之情盡顯,“沐師兄聯繫過我,他說給你準備了一份非常實用的大禮;想想樓師兄就算不能親自到場也會託人轉賀禮送來,再加上其他幾位師兄弟……這次你可賺大了。”
“賺得再多也抵不上欠你的銀子數量,不如你把那四萬兩的債免瞭如何?我就不再另向你索要賀禮。”
溫墨情的鐵公雞小算盤與先前君無念所說完全一致,溫墨疏和楚辭對視一眼輕笑搖頭,堂中氣氛融融,所有人都暫時忘卻烽火連天的急迫緊張,只餘或幸福或爲他人幸福而存的欣慰坦然。
簡單互相打聽近況後,楚辭趁言離憂和夜凌郗笑鬧時朝溫墨情看上一眼,脣瓣輕動擦出口型。
要事,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