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
M省H市。
S縣的X鎮是一個地處半高山半丘陵的鄉村地帶,偏僻而貧窮。
夏末秋初時節,如輕紗般的薄霧籠罩着山野,晨風灌進脖子裡涼悠悠地。
早起的孩子們不停地打着呵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父母們便氣不打一處地罵起來:“嘴巴張那麼大幹啥?精神點兒!往前跑!跑進地裡幹活,我看還有沒有瞌睡!”
戴小華已經在地裡忙開了,左手扶桶,右手提着罐子,在桶裡舀了糞尿,向油菜苗淋下。
這裡接近山區,氣候比較寒冷,莊稼佔地時間較長,油菜比別的地方種得早一些,現在已經長成了小苗,但還不能施化學肥料,只能灌糞尿。
母親在家裡收拾鍋碗,餵雞、餵豬、喂狗,要忙好一會兒才能出來,父親和她吃過早飯就進地了,父親挑來糞水,她就灌。
戴小華剛滿十七歲,個兒已經出落得十分高挑,身材發育成熟,凹凸有致,傲人的雙峰就算穿着厚厚的冬衣也顯得挺拔和突兀,引人遐想。
除了傲人的身材,戴小華還有一張秀麗的臉蛋,村裡的姑娘小夥子們暗地裡公推她是村裡最美的女孩!
“戴小華!”
戴小華正低頭灌油菜苗,忽然聽見有人喊,擡頭一看,路上站着一個年輕人,推着一輛自行車,她認出是下村的劉家力。
戴小華先回頭看了看,父親回家挑糞水去了,母親也還沒有出來,周圍地裡沒有人,遠一點的地裡那些做活的因爲有霧,看不清楚臉。
覺得沒有人注意自己,戴小華便向劉家力笑笑,紅着臉說:“你上街?”
劉家力說:“嗯,你要去嗎?我帶你!”他拍拍自行車的後座。
戴小華忙搖搖頭。
在一九九三年的鄉下,青年男女的思想還沒有特別開放,只有談戀愛的男女纔會一塊兒上街,如果有人看見一男一女在路上行走的話,謠言很快就能傳遍全村,說某男和某女好上了,女孩子會被這些謠言轟得擡不起頭來!
至於女孩子搭乘男孩子的自行車上街,那更不得了,男女授受不親,這搭自行車兩人可就捱得很近了,只有未婚夫可以搭未婚妻,普通男女關係的話,女孩子是不會搭別人的車的。
不過,這時候又比前幾年好一些,有少數大膽的女孩子敢主動搭乘男子的車,但戴小華是絕對不敢的。
她連和男孩子多說說話都不敢,這會兒跟劉家力說了這麼一句話,已經臉紅心跳加氣喘了!
戴小華不敢再和劉家力說話,低頭又灌糞水去了。
劉家力架好自行車,走到她面前來,說:“我給你個東西!”
他將手向戴小華伸過來。
“是……什麼?”戴小華直起腰看了劉家力一眼,臉紅紅的,她猜到了他手裡是什麼,不敢伸手接。
劉家力見她不接,只能將手裡的東西塞進她的衣服荷包裡,然後急匆匆走了。
戴小華不敢再擡頭,也不敢拿包裡的東西出來看,因
爲父親已經擔着糞水過來了!
一邊灌糞水,戴小華一邊猜測着劉家力塞進她包裡的東西,她的心狂跳不止!
父親又回家挑糞水了,戴小華匆匆把桶裡的糞水灌完,看見父親還沒有來,她趕緊拿出包裡的東西,原來是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着:“戴小華,你好!我喜歡你,想和你交朋友,可以嗎?如果你同意,後天到街上來,我請你看電影!”
那時候的男女一般都是由媒婆介紹來相親的,相親的時候,如果雙方表示沒有意見,男孩子就請女孩子看電影,算是男女之間的第一次約會。
所以,如果一個男孩子說請某個女孩看電影,就表示他在向這個女孩示愛,如果女孩接受邀請和他上街去看電影,就表示兩人之間有戲了!
戴小華看到劉家力的這張紙條,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
像戴小華這樣美麗的女孩子,喜歡她的男孩當然多,附近幾個村子的青年們有一半都偷偷向她遞過情書。
每當一個男孩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都會塞一張紙條在她的手心裡,戴小華嚇得心咚咚咚地狂跳。
和所有進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樣,戴小華也渴望愛情,渴望得到異性的追求,但不管心裡對這樣的愛有多麼強烈,她也不敢和男孩子接近,因爲她有一個十分古板和專制的母親!
戴小華的母親戴蘭蘭是獨生女,當年結婚的時候招的上門女婿,也就是戴小華的父親,所以她生的兩個孩子都是跟她姓的。
戴蘭蘭的個性很強,家裡的大事小事都是她說了算,戴小華的父親在家裡幾乎沒有什麼地位,不管是對丈夫還是兒女,戴蘭蘭都要求對她的話絕對服從,否則她就會吵鬧不休。
每次收到一封情書,戴小華就會走到僻靜處,打開看見上面寫着喜歡她,約她在哪裡見面什麼的,她既臉紅又害怕,看完就急忙撕掉扔了,從來不敢回對方隻言片語。
初中剛畢業那年,戴小華就收到了一封情書,那是她的第一封情書,她的心裡非常激動,猜在包裡沒事就偷偷拿出來看,雖然不敢迴應對方,但她的心裡卻有着小小的甜蜜。
不料,有一天她正在看的時候,被母親發現了!
戴蘭蘭識字不多,但“喜歡”“小華”這些字她卻認得,看見女兒竟然收到了男孩子的情書,她大怒,晚上將門關了,喝令戴小華跪下,取了一塊巴掌寬的竹片,將她打得腿上全是血印。
作爲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女人,戴蘭蘭的思想裡帶有極爲濃厚的封建色彩,她認爲,女孩子沒有選擇對象的權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兒該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只能當父母的說了算!
在她的家裡,就只能是她戴蘭蘭說了算!
那一頓打後,戴小華再也不敢保留下那些紙條了,跟男孩子說句話都提心吊膽的,只要母親發現有男孩子和她說話,回家就會狠狠罵她一頓。
戴小華剛把紙條撕碎埋進菜苗地下的泥土裡,就聽見了母親的喊聲:“小華!回來!”
戴小華
不知道母親叫她回去有什麼事,油菜還沒有灌完,又還不到吃午飯的時間,但母親既然喊了她,她就不敢不回。
一邊匆匆往回跑,她一邊在心裡驚慌地想,是不是母親看見劉家力跟她說話了,所以叫她回去,如果是的話,她說不定又得挨一頓了!
現在的女孩子們可能無法想像在父母專制下長大的女孩子們對父母那種與生俱來的懼怕,七零後以前的女人們大部份都有相當深刻的記憶。
那時候,父母是天,他們不論說什麼,兒女都只能服從,哪怕是錯的,兒女也得遵守!誰敢反對,必然會捱打的!
在農村,這種家長制作風就更加嚴重。
戴小華儘管已經年滿十七歲了,但因爲從小就被母親管得很嚴厲,稍一犯錯,非打即罵。
所以養成了逆來順受的習慣,母親叫她跪,她就必須跪,母親要打,她就只能挨!
就算明知道回去可能會捱打,她也不敢逃走,再說,又能往哪裡逃呢?她根本不知道離開家,她還可以到哪裡去!
戴小華匆匆跑回家,卻見破舊的堂屋裡坐了兩個人,一個女的年約四五十歲,一個年輕男子大約二十多歲,從她推開籬笆門的時候,兩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的臉上和身上。
經過母親的介紹,戴小華才知道,這兩個人是來和她相親的。
中年女人是媒婆,年輕男子就是和她相親的對象,媒婆說,他叫尹嘯川。
戴小華聽說是來和她相親的,臊得臉通紅,埋了頭,既不敢看,也不敢說話,一切但憑母親作主了。
她不敢看對象,只能用耳朵聽着媒婆的介紹,媒婆說,尹嘯川是工人,每個月有兩百塊錢的工資,戴小華如果嫁給他,就是掉進福窩窩裡了,只管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做農村挑糞水、栽秧子、打穀子那些粗活了。
那時候的農民,最渴望的,就是甩掉農皮,女孩子只要有幾份姿色,總是千方百計嫁給吃國家糧的。
其實,當時打破鐵飯碗在大城市早已經鬧得轟轟烈烈了,但在戴小華的家鄉,因爲地處偏僻,信息不通,戴蘭蘭這一代人的思想還存留在對國家工人的盲目崇拜中。
戴蘭蘭問:“人品如何?”
在農村,相親要了解的就是這樣一些內容,男方的家底殷不殷實,公婆會不會待兒媳婦,男孩子爲人如何,孝心好不好。
不過這些問題就算問了,也只能從媒婆嘴裡聽,媒婆爲了促成一門婚事得紅包,往往誇大其辭,將對方說成天上少有、人間僅存的好人家。
聽見戴蘭蘭問,媒婆就舌生蓮花地把尹嘯川大大地誇了一通,說他對人怎麼謙恭有禮,對父母怎麼孝順,平時話也不多,是百裡挑一的好小夥子,戴小華嫁給他,不知道會羨慕死多少人!
戴蘭蘭便又提了一個問題:“既然尹嘯川是工人,條件又這麼好,爲什麼不找一個吃國家糧的,而要找農村女娃做妻子?”
媒婆回答:“尹嘯川說農村的女娃老實,娶回家放心,城裡的姑娘花裡胡哨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