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對所有生物都是平等的,不因爲任何一人停滯,亦不因爲任何一人加快或減緩;但,這並不意味着,時間對於所有生物的意義都是一樣的。
小暗抿着嘴,難過地扭開了頭,不去看窗外正強忍着眼淚安慰着痛哭不止的女兒的那位父親。他害怕那種堅強而溫柔的表情,那是讓他內疚和痛苦的神情,有着這樣表情的姐姐被自己害死了,有着這樣表情的母親也被自己害死了,這種表情只會讓他再一次想起自己的身體裡沉睡着一個可怕怪物的事實……
“很難過麼,看到這樣的場景?“
少年咬了咬嘴脣,小聲地向正站在自己身後爲自己梳頭的那人問道:“麗塔老師你的話,其實是可以改變這一切的吧……用那份‘生命’的力量的話,一定是可以讓那位很和藹的伯母活下來的吧?”
他堅定地相信着有能力封印自己身上那個怪物的麗塔,絕對有能力救下昨夜死去的那位農婦,那位好心地讓他們在這裡留宿了那麼久的好心腸的農婦,但是對方卻什麼都沒有做,即使是現在也表現得無比平靜,這讓小暗覺得很是不能理解。
“可以,但是那之後呢?”
輕輕地讓自己那鴿子灰色的柔順長髮從指間滑下,麗塔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反問道:“人類的壽命是有極限的,即使我現在把她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那之後呢?”
小暗愣住了,囁嚅着對起了手指,麗塔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繼續着之前在紙上的塗畫,直到小闇弱弱地問了一句:“那個……難道不能讓她一直活下去嗎?”
聽到了少年的回答,麗塔的臉上露出了玩味無比的笑容。
“她一直活下去,那麼就要看着自己的親人朋友全部死去,那些人不必再承受的悲傷,全都要壓到她身上去;爲了防止這一切,那就得讓她的親人朋友也全部永生,然後同樣的問題又來了,到了最後,是不是要讓所有的人們,都享受永生呢?”
微微地低下頭,她用自己修長纖細的手指遮住了小暗的雙眼,似神明般悲憫又似惡魔般誘惑地問道:
“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與死亡並存的,失去了死亡的生命,並不能算作是生命呢……有了永遠的生命,繁衍後代便毫無意義;沒有了終結,便無法迎來新生,美麗的新事物不會誕生,醜陋的舊事物不會死去,世界的運轉緩緩停滯,然後便成了永遠沒有任何變化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你喜歡麼,小暗?”
她帶着花香的長髮垂下,輕輕掃過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的小暗的臉龐。
“生者必滅,這是世界既定的規則,也是世界不斷前進的保證,萬物生滅自有其運數,沒有誰可以逆天改命,我不行,神,也不行。”
她放開了遮住少年的雙眼的手,把因爲動搖而有些發抖的小暗擁入了懷中。
“你的話,應該是可以看到的吧,那導向終焉而又標誌着開始的一幕……”
小暗慢慢地擡起了頭,看向了敞開的窗口。在那裡,似乎有着一個近乎透明的身影用留戀的眼神最後看了一眼自己所愛的父女兩人,然後含着笑化作了一團小小的白色球狀物,飛上了天空,漸行漸遠……
“老師,她會去到哪裡呢?”
少年轉過頭,看着遠眺中的麗塔,輕輕地問道。
“渡過生與死的冥河,在彼岸接受審判,善行多則升上天堂或者繼續轉世,惡行多則墮入地獄遭鬼卒拷打贖罪,所有前往彼岸的亡者,都是這樣的。”
少年鬆了口氣,抱起了雙手,衷心地爲那位友善的農婦祈禱起來。他相信,像那位熱心的大嬸一樣善良的人,一定會積累很多很多的善行,一定可以通過最後的審判,擁有一個好的新生。
低頭在小暗的額前親了一下,麗塔把髮簪插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好了,我們也該走了……”
“誒?要去哪裡嗎?”
小暗呆了一下,有些沒反應過來地問道。
“最近見了個故人,有個地方想去……剛好,可以在那些煩人的爬蟲來之前離開,雖然爬蟲沒什麼危害,但是看到的話也挺讓人不開心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麗塔悠閒地走出了房門,而站在她身後的小暗,臉上卻露出了有些糾結的表情。
他並不是笨蛋,相反,即使是麗塔也稱讚過他的聰慧。從對方隨意的話語之中,他隱隱約約聽出了一些東西,一些讓他有些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纔好的東西。那個永遠都掛着優雅而自信笑容的女人,好像,並不是普通的人類,同樣,也不是母親和自己說過的,對世人充滿憐愛的神明……
“可麗塔老師,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用詞會讓我做出這樣的猜想呢……”
嘆了一口氣,小暗重新把這些猜想收回心底,踏上了自己的鞋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很喜歡呆在麗塔身旁的感覺,那種彷彿家人一樣的淡淡溫馨感,是他根本戒不掉的東西。更何況,這些東西,好像是對方毫不在意的東西,也就是說,即使自己不去猜想,終有一天,對方也會告訴自己她的真實身份……
在那之前,什麼都不要想,只要呆在她身旁就好了,小暗是這樣想的。
至於一切都明瞭之後……
誰知道那時的自己,又會怎麼想呢?
【龍淵總部,九號的房間】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了……咳咳。”講得有些口乾舌燥的小暗心裡發誓絕對不再做這種把自己的故事從頭講一遍的蠢事了……本來是擔心敗壞對方性質纔沒讓他去問別人的來着……
“真沒想到,小暗你小時候會這麼可愛呢~啊啊,要是你是女孩子的話,我肯定把你就地正法了!”坐在小暗身邊,一手薯片一手碳酸飲料的九號倒是一點都沒有自覺,像是看電影一樣地笑着,還摸了摸小暗的頭,結果立刻引起後者一陣臉紅。
當然,小暗很清楚,這是九號爲了讓他不要總是想着小時候經歷的苦難而做出的搞笑姿態。
有點無奈地看看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九號的房間——那是因爲不管什麼時候整個房間都顯得挺亂的——小暗不由得感概起來,自從加入龍淵以來,時間真的是過得很快的啊,一眨眼就是半年過去,而自己也經歷過兩場惡性神秘事件,甚至與兩位前輩建立了非同一般的友情。
在這段時間裡,小暗同樣也看到了同伴們那與外表不同的另一面:漾和冷漠淡然的外表下,隱藏着如同青澀的大男孩一樣純真而笨拙的內心;旌離平時宛如威嚴而優雅的君王,卻有着挑食和潔癖這樣可愛的小毛病;易水寒雖然看着很沉穩,工作的時候甚至有點不近人情,但私下裡卻擁有媲美九號的開朗熱情;九號則在隨隨便便的表象下,有着細心照顧他人心情的一面。
至於狄斯……
小暗倒真有點說不上來了,或許……在他肚子裡很安心?
這算什麼啊!
不過有件事確實是真的,自從上次任務裡被狄斯吞食後,小暗覺得自己的實力出現了突破的跡象。
這麼想着,他腦中不禁浮現出了和狄斯不謀而合的想法:該不會……前輩和我真應該是一體的吧——
把這個羞恥的想法丟開,小暗默默捂臉。
“呀呀呀,在想什麼羞恥的事情呢,一副色相……”九號很應景地滿嘴跑起了火車,“我猜猜,嗯……不是喜歡上某個前輩,然後想和他啪啪啪了吧?!”
“噗!”
小暗垂死掙扎:“前輩不要開玩笑……”
然而不出意料,他的抗議被完全無視了,九號興致勃勃地繼續說着:“嗯嗯,很靠譜呢。是漾和還是旌離呢?漾和最近一直沒出任務,你們眉來眼去的或許就想發生點什麼吧……不過旌離留在故鄉,所謂小別勝新婚——嗚!”
九號的話最終沒能說下去,因爲小暗滿臉鬱悶地拿起一把爆米花,以九號完全反應不過來的速度直接塞進他的嘴裡……
小暗總算知道了,面對這個傢伙,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無視。要是你因爲心軟就理會他的話,他就會蹬鼻子上臉的!
不過……旌離前輩自從上次任務結束後,就決心暫時留在故鄉,說是要在建設故鄉的同時再次磨練自己,以變得更強。這幾個月來自己也和他通過信,似乎旌離那邊的修行到了比較關鍵的時候,還要再過幾個月才能回來。
有點想念前輩了啊……
“我說小暗,你是不是個女孩子啊?這麼可愛,都有點不像男孩子了……你看看,哪個十七歲的男孩子會這麼害羞,連生氣的時候都可愛到不行……”
九號嚥下爆米花,又開始胡扯了。
“……我說,你能不能有點下限啊……”小暗舉手投降。
沒想到九號聞言來了精神:“哈?下限是什麼,能吃嗎?不過就算能吃的話,我也三百年前就扔進廁所裡了,現在算算,估計早就和馬桶裡的那些玩意混雜一起爛掉了,這樣的東西小暗你真的要吃嗎?”
“……”
笑鬧之後,小暗看看好不容易安穩一點的九號,想到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前輩的記憶,還是沒有恢復的跡象嗎?”
“嘛,不要一副看死人的樣子啦……”九號無所謂地笑笑,“我早就不在意那些了,反正估計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吧~”
龍淵的行動員們都知道,九號以一個可以說沒有任何天賦的普通人類的身份進入龍淵,簡直說得上是一個奇蹟。而且不像別人那樣有着黑暗的過去,如果非要說九號的黑暗,那也只有比較貧窮的童年和沒有名字這一點了——與此相比,別人的黑暗不知道沉重多少。
但奇怪的是,明明沒有什麼天賦,九號的實力提升卻很快。而這一切,恐怕也只能和一件事聯繫起來了……
實際上,九號自己並沒有五歲以前的所有記憶,不同於那些記不清童年的普通人,克勞恩曾經用催眠術嘗試挖掘過這段記憶,然而結果卻是完全的空白。
所以說,想要不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也是很難的啊……
離開九號的房間的時候,小暗心裡忽然掠過一陣波瀾:不知道爲什麼,總感覺這段失落的記憶,會預示着接下來的風雲涌動呢?
【黑日城堡頂層】
暗藍色的幽光之中,高坐在王座上的大祭司沉默不語,他下方的塔達即同樣也沉默着。
兩人面前的屏幕上,正是在崔莎博士那陰暗的地下室裡,從獅獸人體內破腹而出的神秘少女,用一雙宇宙般深邃的眼睛凝視着某個地方。
該死的!
一想到這件事,塔達即就覺得後背一陣發涼。那日小暗給予他們的震驚太大,再加上回收了無之杖後避免發生變故的考慮,兩人對流金王國那邊的事根本沒有多做注意就離開了薩塔洛斯世界。
結果直到重新回顧這次任務全程的時候,才發現這麼一件可怕的事情!
要知道,崔莎博士製造的魔化人,正常情況下有着和宿主完全一樣的外貌,但這個獅獸人男性孕育出的魔化人,居然是女性人類!
這種事崔莎博士自己不可能不知道,爲什麼她完全沒有表現出意外的樣子?更重要的是,爲了確認這個奇怪魔化人的下落,大祭司不惜動用了回溯魔法,結果卻更加驚人——這個魔化人既沒有被犧牲給封印血陣,也沒有在戰後被發現……
或許這件事放在別的聖使那邊不算什麼,但大祭司不同,他是一位討厭變數產生的人,如果有什麼沒有按照他的計劃發展,那他就會非常重視!
這一次,這種毫無頭緒的事情讓他本能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安……
【未知的地方】
“不安?他當然會覺得不安了。這種妄想掌控一切的傢伙啊,到了最後,可能什麼都掌控不了哦。”
一座日式庭院裡,有着宇宙般深邃眼眸的少女,正在看着另一位模樣與自己七分相似的少女泡茶。茶桌上的花瓶裡年年不變地插着一支蘭花,紫砂壺裡的水翻滾着冒着滾滾的白色霧氣,穿着米白色繡着精緻的銀色龍紋長袍的少女跪坐在榻榻米之上,動作優雅姿態愜意地泡着茶,茶香幽幽,再看着那少女表演藝術般的動作,賞心悅目到了極點。
“光是看着姐姐的動作,就覺得那茶必然是珍品了呢。”先前說話的少女忍不住微笑着道,不過與大祭司所見略有不同,此刻這位神秘少女的背後,一對小巧的黑色羽翼輕輕展開,顯得她宛如精靈般迷人。
“你又不喝。”年齡稍大的少女倒了兩杯,也不遞給她一杯,自己拿起其中的一杯,放在鼻下輕輕的嗅着,瑩綠色的液體,上面還飄浮着一半茶葉,看起來很不錯。
“妮耶……”她有些漫不經心地說着,“剛剛那位來了消息,說是很感謝你的努力,一切都在按照預想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