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曉霧未開。
慈溪澗東北一處矮山下正有大隊人馬行走。
只見甲冑凝露,槍挑殘旗。
多數兵卒泥濘滿身,神色疲憊。
尤宏達擔心李密安排伏兵,只下了一個撤退命令,加之有趙太守相助,衆兵逃在一處,沒有走散,這才保住大部。
軍陣之前,尤宏達一手執鞭,一手提着趙佗的人頭。
哪怕是此刻...
趙佗還保持着怒目圓睜的狀態。
“趙太守,老子說的話你偏不信,非要自己親眼所見,瞧瞧現在搞成什麼樣子?”
尤宏達望着趙佗,抱怨不休:
“早說了那傢伙是個災星,唯恐躲之不及,你非要拿命來湊。”
“上次放火,今次發水...唉,真他孃的晦氣!”
“駕駕...”
這時身邊響起兩聲駕馬聲。
騎兵隊正來到了尤宏達身邊,朝後掃過殘兵敗陣,一臉憂色。
“校尉,這該如何向張大將軍解釋?”
那隊正道:“咱們入此陷阱,豈不讓張將軍也跟着顏面掃地?”
本來抱怨的尤宏達一聽這話,頓時一臉慍怒。
“你說的什麼屁話?”
他怒叱一聲。
隊正目光躲閃,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那校尉以爲...”
尤宏達一揚手中趙佗的死人頭:
“趙太守勾結李密,欲獻一郡之地,反賊之心,衆所見之。”
“淮陽郡險被李密所得,如今被我收復。”
“我又摘下趙太守這叛賊的人頭,威逼勸降淮陽太守府衆多門客兵卒,豈不是大破李密陰謀?!”
“何曾讓張大將軍丟臉!”
那隊正聽罷,整個人來了精神。
感覺像是胡說八道,但又句句屬實!
趙佗也確實要謀反!
他興奮道:“校尉英明,這豈不是大功一件!”
“自然是大功。”
尤宏達又冷靜叮囑:
“這趙佗稱霸淮陽已久,欺男霸女,爲所欲爲,百姓苦其兇戾,今滅之於慈溪澗,當抄其家,以息民憤,再懸其頭於郡城東門,威懾中原羣賊,壯我軍威。”
“是!”
隊正喜應,又問道:“那李密?”
尤宏達想了想:“速速散佈消息,就說李密被我部重傷,下落不明。”
“我們暫回上蔡,重整人馬,再傳信報張大將軍,調金紫大營高手來助,這次定要把李密追死,不給他喘息之機。”
隊正多問一句:“太平道的大反賊也出現了,可要調西華、南頓之兵,增派一隊人馬?”
尤宏達搖頭:“兵力不可分散,先滅了李密再說。”
隊正應諾便安排去了。
立時有一隊輕快騎兵提速直奔上蔡。
尤宏達回頭望向慈溪澗方向。
他又想起那場大火。
昨天夜裡,那災星對趙佗說了一句話後,立刻山洪洶涌,衝澗而下。
一念及此,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當下甩鞭催馬,呼喝着讓軍陣加速。
……
慈溪澗往汝南方向,一棟破敗不堪的野店。
“密公——!”
籠罩在蒲山公營頭上一整夜的陰霾終於散去,昏死過去的李密睜開雙目。
沈落雁,王伯當,與衆多高手全部湊了上來。
李密伸手擋開欲要攙扶的王伯當,雙手一撐靠在一張破破爛爛的木牀上。
“周天師呢?”
“他逃了。”
“可惜,”李密說話間連咳幾聲,他傷勢頗重,之前是假咳,現在是真的了。
“這是個難得的人才,若不能招致身邊,等於放虎歸山。”
說到這裡,心中微感一寒,不禁微嘆一口氣。
沈落雁勸道:“當下還是以密公身體爲要。”
“無妨,那位馬掌門呢?”
“他隱藏的可夠深,竟與周天師互相勾結。咳...這一掌打得更是不輕。若非我稍稍避開要害,可能已被他一掌打死。”
也許是受傷虛弱,李密並沒有顯露怒色,只是帶着疑惑。
王伯當道:“那狗賊趁亂跑了,但被我從射中一箭,想來是活不成的。”
李密皺眉:
“倒希望他能活下來,我很想聽他親口說清楚這一掌的來由。”
沈落雁確定李密無礙,又恢復冷靜之色,她先讓一衆高手到門外把風,只留下幾人:
“密公,北面的消息傳來,郝孝德果然在與翟讓接觸。”
“嗯,這是早晚的事。”
李密目色深沉:
“郝孝德與知世郎聯軍被張須陀打散,他失了平原郡這一根基,目下只能朝翟讓貼靠。”
“只怪他早先不聽我的話,只貪圖知世郎勢大,不顧他被隋軍針對。一番良言,反誤以爲我心懷不軌。”
他搖了搖頭:“這樣的人,如何能成大事。”
沈落雁道:“那咱們現在可要與翟讓接觸?”
“還不是時候,”李密道,“郝孝德失了趙佗這暗中一大助力,他已無足輕重。”
幾人都明白李密的意思。
他們要成事,需得借翟讓之力。
因爲蒲山公營的勢力雖衆,卻比較分散,而翟讓在滎陽、樑郡一帶名頭震響,有諸多武林豪強依附。
李密看中的,正是滎陽。
這滎陽是中原戰略要地,向東是一片平原,向西則是虎牢關。
虎牢關以西的鞏縣有隋朝的大糧倉洛口倉,取得洛口倉不僅可以得到大量的糧食,而且逼近東都。
他們雖然有點名頭,但突然闖入人家翟讓大龍頭的地盤,很難與其相鬥。
加之被楊廣點名追剿,境地極爲尷尬。
郝孝德可能會與翟讓走近,故而現在藉着雙方有矛盾,設計廢掉他一條大腿。
日後,就不會對他們的計劃產生太大影響。
這一番算計既長遠,又陰狠毒辣。
沈落雁在一旁說道:“密公安心療傷,我們先避開張須陀。”
“楊廣向遼之心不死,只待事發,天下皆沸,隋軍就不會再關注一個死掉的楊玄感。密公那時做事,便能遊刃有餘。”
李密聞言,並未露出喜色,反倒摸着傷口目光深沉:
“我在淮陽授課做教書匠,自以爲算計夠深,卻被周馬二人教了一課。這個教訓,我一輩子不能忘...”
……
周奕當夜只歇了兩個時辰,第二日便來到淮安郡邊界。
爲了避開一路上可能存在的探子,他沒走官道,順着小道繞山。
深入慈丘,靠近汝水源頭。
周奕本想到山邊溪流處取水,忽然聞到一股血腥氣,是從溪水中傳來的。
皺眉朝溪水源頭尋去數十步。
這時看到一人坐在溪潭石畔,背靠玉蘭樹,身旁有一支箭矢,顯然拔出來不久。
湊近一看,周奕一驚。
“老馬?!”
此時他的氣息已是時有時無。
瞧見周奕到來,馬守義睜開了渾濁的老眼。
用一把虛弱且蒼老的聲音說道:
“老夫臨死前,竟能遇見雍丘故人,倒也不算寂寞。”
周奕看了看那箭矢,又看向他捂着的胸口。
從馬守義的傷勢來看,他說的話不像是假的。
“馬掌門,你不是李密的人嗎?”
“呵呵...”
馬守義道:“你要說我是李密的人,那也只能是仇人。”
周奕皺眉:“那在雍丘,你爲何要幫蒲山公營的人。”
“李密武功遠勝於我,不取得他的信任,我怎麼殺得了他?”馬守義朝身後的樹靠了靠,他嘆了一口氣,“可惜,還是差了一點,只怪我學藝不精。”
“你們有什麼仇?”
馬守義道:“我有一位老友死在了徵高句麗的路上,他因爲楊玄感而死,而李密是楊玄感的謀主。”
“他因爲李密之計而死,我尋李密報仇,沒找錯人吧。”
聽了這話,周奕忽然想起一件事。
木道人曾說過爲什麼應馬守義之邀去渾元派。
一位對木道人有恩的前輩,他有一名還俗弟子,這人與馬守義交好,之後死在徵遼的路上。
竟然就是這個人!
周奕試探問道:“你這位老友與木道人有關?”
“真叫人刮目相看,木道人竟連這事都告訴了你。”馬守義身子顫抖了一下,氣息更爲微弱。
周奕還是不解:“那夫子山大火之後,你又爲何要追殺我?”
馬守義直白道:
“殺了你,老天師若有本事,就會殺我,我會說受李密指使,那時他便會去殺李密。”
“我老友因李密而死,李密若因我而死,豈不美哉。”
“美個屁!我豈不是很無辜?”周奕怒視着他。
馬守義平靜道:
“只怪我勢微,不得不借力於人,這對你很殘忍,但是我日漸衰老,顧不了那麼多了。”
周奕還待再說。
馬守義忽然面色泛紅,衝着周奕搖頭:“你不要再問,老夫馬上就要死了。”
“我這個人義字當頭,對得起朋友。李密重傷有你一份功勞,我欠你一個人情。”
“現在,老夫把這個人情還給你。”
“嗯?”周奕微微一怔。
馬守義快速說道:“我這老友隨他師尊修的是《大禹謨》,連我的流水巖碎勁也是受他啓發。”
“閒話不談,我教你一招《大禹謨》上‘惟精惟一’的技巧。”
周奕沒機會插話,又聽到他道:
“手太陰肺經有一凡穴,名曰云門,雲者,氣將化雨狀態。”
“還有一凡穴,名曰列缺,這列缺乃是雷神之名,故有雷霆迅猛之意。”
“雲門與列缺結合,則是化雨前的雷霆,最是轟烈。”
“將這兩穴練成氣竅,九九循環而練。那麼從雲門至列缺,一旦氣發,便有水擊石穿的勁力,可破諸多護身真氣、罡氣。”
“李密功力遠勝於我,他的地煞真氣,就是這樣被我破去的。”
“練此法時,腦海中會因心魔而響起雷轟,極易分心,需得搭配《大禹謨》惟精惟一,守不二之心法門纔可練成。”
“咳咳咳...老夫很久沒這樣與人說話了,”
“你的武功進境匪夷所思,老夫已不及你...”
“不過,也不必再鬥了。”
馬守義不知想到什麼,老臉忽然泛出笑容,悠悠道:“周天師...後…後會無期…”
話罷,閉上雙目,再沒了呼吸。
周奕微微一嘆,上前一步,一掌拍中馬守義背後的玉蘭花樹。
那些快要凋零的玉蘭花蜷曲枝頭。
隨着花樹搖曳,它們紛紛揚揚,赴地灑落,這是暮花本該有的結局,此時落英繽紛,送給老馬一場落幕的雨...
“後會無期...老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