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8章 來了,都來了
宿羽之名,源於倦鳥歸巢。
整體而言,這座掩映在山林之中的宮殿環境清幽,風物美麗,是一個不錯的頤養性情的地方。
從天子下詔的那一刻起,襄城、潁川、河南、汝南、南陽五郡就徵發了六萬丁壯。
有人開始整修道路,不僅僅是宿羽宮,從樑縣到廣成宮再至宿羽宮的驛道坑窪之處,盡皆填平。
有人收割乾草,清理雜木,轉輸資糧,將草料倉、柴房、邸閣徹底填滿。
還有人將不經常住人的房屋打掃了一番,門窗、屋頂之類多有修繕。
最後,趁着冬季枯水期,廣成澤稍稍有些失修的陂池、堤壩得到了維護,河道、灌渠也被徹底清淤,甚至新開挖了一小段,以應付逐年滋長的戶口。
六萬丁壯在冬月十五前後走了,隨後便是從河北趕來的右飛龍衛府兵四千八百人、從平陽、河東、弘農趕來的黃頭軍四營各一部計萬人,這些人屯駐在廣成澤附近,從外圍三十里開始層層駐防,設卡查驗。
一連忙活了好幾天,直到聖駕抵達前夕,整個廣成苑才徹底平靜下來。
冬月十六,原陳郡太守、現太常寺少卿華恆抵達了宿羽宮碧霄殿,召見了來自諸郡的士人、商徒。
士人、商人這個羣體其實還是有一定重合度的。
大家族分工明確,有人做官保駕護航,有人治學打響名氣,有人經營莊園維持家族根基,有人操練莊客部曲以爲武備。
而在靠近大城市或者比較富庶的地方,莊園內有一定數量的糧食、布匹、果蔬、牲畜剩餘,或者林木等經濟作物用不掉,就會想辦法賣掉,這些在家族裡面都有專人負責。
平原華氏的華迎之就是這樣的人了。
曾祖華廙,晉尚書令、開府儀同三司,已故。
祖父就是眼前這位華恆了,晉駙馬都尉,樑陳郡太守、太常寺少卿。
父親華俊,原本在家治產業,開國後去一河之隔的濟陰郡當了個縣令。
而他華迎之,本來該出仕了,家族也有門路,但現在情況起了變化,他要爲南下江東做準備。
坐在他身邊的是一位名叫胡毋休的年輕人。
華恆目光自孫子華迎之身上掠過,看向胡毋休,擠出了一點笑容,道:“智周,老夫還擔心你嫌路遠就不來了。甚好,天子昨日道次館驛,還問起你了。”
胡毋休一聽,受寵若驚,立刻起身行禮,道:“得天子垂顧,誠惶誠恐。”
華恆見他這副模樣,笑了,道:“一點不像你父祖放達。”
呃,當然不像了,畢竟不是親生的。
想當年,胡毋輔之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喜歡喝酒,喝個不停,最後把身體喝垮了。
他兒子胡毋謙之酗酒更厲害,不到三十歲就死了,竟沒比父親多活幾年。
父子兩人都死在酗酒上面,讓人喟嘆不已。
胡毋輔之本有大機緣。
今上非常嘉賞他的文采,常用爲書記,引爲近臣奈何奈何。
胡毋謙之娶琅琊王氏女,無後,於是過繼了族子胡毋休爲嗣。
此人與胡毋輔之、胡毋謙之父子完全不一樣,但因着福澤,依然能得到天子垂問。
但胡毋休才學一般,也不會經營名聲,早早就開始居家治產業,竟是放棄仕途一脈了。
可惜!
胡毋休身旁則是濮陽成公繇。
前晉有成公綏,得張華賞識,位列國子博士;又有成公簡,任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後奔苟晞,俱死;還有成公忠爲關內侯,成公苞爲賈南風私府丞、黃門中郎將,成公重爲大鴻臚等。
至本朝,成公段爲將作大匠。
這個成公繇就是成公段之孫,同樣居家治產業。
華恆一一看過去,和每個人都略略說了幾句話,摸了摸底,許久之後才離去。
他一走,場中先是靜了一會,繼而熱鬧了起來。
來碧霄殿的衆人,整體比較年輕,最大也不過三十多歲而已,且多在族中治產業不入仕途,沒那麼多顧忌,說話比較隨意。
“山下材官南北二莊也住了一些人。”有人說道:“多來自雍秦並涼四州。”
“不止。還有胡人豪族呢,什麼折掘氏,聽都沒聽過。”
“永嘉倉城那邊是什麼人?”
“我等隨從都安置在永嘉倉城,你不知道?”
“原來如此。唉,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要不我也住永嘉倉城去。”
“多少人想來碧霄殿還沒機會呢……”
吵吵嚷嚷之中,華迎之悄悄湊了過去,道:“智周,過幾日清談,可有所準備?”
“還不知道天子要談什麼呢。”
“不是講了麼,‘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華迎之說道。
胡毋休聽了有些沉默。
這是《管子》裡面的話。聽聞諸皇子必讀《管子》、《鹽鐵論》、《商君書》,可窺邵氏家族教育一斑。
這句話裡面,士農其實都是捎帶的,真正要提的是工商吧?
而今北地太平,地廣人稀,只要不連年征戰,沒有永嘉、神龜年間那種駭人的天災,整體來看糧食還是夠吃的。天子又在北地度田,可想而知,工商之人會迎來較大的機遇。
其實族中也談過此事。
泰山郡還沒度田,但這是遲早的事情,莊園解體之後,以胡毋氏爲例,能保有幾百家莊客就不錯了,且多集中在主支,旁支別脈的日子怎麼過,大家都沒有頭緒。
要麼造反,逼迫天子讓步,要麼就南下江東,開闢新莊園,沒有第三條路。
但開荒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有可能虧損——帶幾百家莊客南下,一場疫病整不好就死一半人,莊園也開闢不下去了。
如果在開荒的同時,再搞些能快速回本的買賣——甚至只要能回一部分本就行——或許整個過程能更容易一些。
再者,而今大量奴婢被送到汴梁售賣,如果能經商致富,便有錢買更多的奴婢,對開荒大業有利。
從這個角度來看,天子其實也是在爲北地豪族南下掃清障礙,提供便利,減輕他們對度田的牴觸心理。
“清談何人主持?”胡毋休突然問道。
清談不是議事、問對,而是一場閒談聚會,有時候甚至士女也會被邀請過來,形式比較輕鬆、隨意,會準備好各種茶酒吃食,搞不好還有歌舞助興,但基本的主家或主持之人還是有的。
他們會引導話題,維持秩序,不令整場清談離題萬里,或者說什麼犯禁的事情。
胡毋休就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丞相王夷甫。”華迎之說道。
胡毋休愣了一下。
那這就不是尋常的清談了,而是帶點國政的意味,正所謂“共商國是”是也。
胡毋休拱了拱手,表示感謝,他得好好想想了。
“卻不知陛下與會否?”成公繇在一旁聽得入神,出言問道。
華迎之看了他一眼,道:“必來。但多半如晉陽論道那般,最後參會,一錘定音。”
成公繇懂了。
他沒參加過晉陽論道,但聽說過這事。
那一次,還是樑王的今上讓武人侵門踏戶,成爲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勢力。
今大梁已經開國,朝中一堆武人出任高官大將,便是成果。要知道,在以往,便是徵鎮安平、四中郎將多半都不是武人來當,而是世家大族子弟,更別說刺史、都督了。
後朝史官治書,必然繞不過晉陽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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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又有“廣成論道”,卻不知會造成何等深遠的影響。
而在碧霄殿衆人方纔提到的材官莊內,吵鬧聲似乎更大。
原大將軍府金曹掾毌丘祿行走於衆人間,所至之處,不斷有胡人酋豪與他打招呼。
毌丘祿笑眯眯地一一回應,時不時停下腳步,與人交談。
他似乎會說一點烏桓語、鮮卑語、匈奴語,交談起來沒有太多的阻礙,更引起了一波波的好感,氣氛更加熱烈。
“普骨,今年的‘臘配’收到了吧?”見到普部貴人普骨聽時,毌丘祿立刻問道。
所謂“臘配”,其實就是做生意的分紅,因爲固定在每年臘日發放,故稱“臘配”。
今年還沒到臘日,但買賣其實早就結束了,毌丘祿令人先把代國那一衆貴人的分紅算出來,提前一個月發下。
“今年不少啊。”普骨聽熱情地迎了上來,大笑道。
他脖間的金鍊子更粗了,而且變成了兩根,兩隻耳朵上的金耳環也換了,個更大、更重,以至於毌丘祿擔心會不會把耳朵扯壞,但人家好像不在乎,要的就是這股氣派。
毌丘祿看過賬本,給普骨氏分了絹四千餘匹、錢千五百貫,還饒了點中原常見而草原沒有的日用品,大概價值幾百貫的樣子。
沒辦法,錢絹不足,商行手裡砸了一大堆糧食,都不知道怎麼處理。原因無他,洛陽、汴梁、鄴城等地採買草原貨物的官民,非常喜歡用糧食來買東西。
而糧食每多存一年,價錢就要賤上幾分,絹帛也差不多,都不如銅錢保值。
所以,做到最後,有些買賣都不敢做了,怕虧本——國朝商事不振,錢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爲了給你們準備臘配,真是費盡心力。”毌丘祿看了眼普骨聽的金鍊子,道:“幸好九月時朝廷出了一批絹帛,把糧食買走了,不然我都發愁。”
普骨聽笑了笑,道:“那批糧食送去淮南了吧?”
毌丘祿一愣,道:“你怎知道?”
“我家出了兩千騎,能不知道?”普骨聽說道:“這會大概已在淮南賣命廝殺了吧。”
“得了江東,你的臘配更多。”毌丘祿說道:“此番出兵,不虧的。”
一名鮮卑騎兵,出發前就給兩匹絹,戰後再依據戰功發放賞賜,倒也不是白驅使他們打仗。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就不全是錢的事情,不然的話,山遐山彥林直接加價,豈不是能令這些鮮卑騎兵當場倒戈?
“以前你這麼說,我不信。”普骨聽笑道:“得了幾年臘配,我信了。大單于趕緊打下江東吧,我倒要看看臘配能不能上一萬匹。”
毌丘祿亦笑。
錢之一物,能通神,無往而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