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勖來到河西郡時間不長,十餘日罷了,不過已經從南到北走馬觀花看了一圈了。
父親說卑移山(賀蘭山)是祁連山折向東北的餘脈,他逛完後,發現這座南北向的山脈長四百餘里,東西寬多少他不知道,據陪同他的長安世兵軍校說大概有三五十里的樣子。
實話實說,對河西郡而言,這座山的存在是一個恩賜。
山脈西側較爲平緩,地接沙磧,中有湖泊以及冰雪融化後形成的季節性河流,生活着一些部落。
魏晉兩朝稱他們爲鮮卑,但事實上很可能只是鮮卑化的土人罷了。
匈奴強盛時,這些部落是匈奴,鮮卑強盛時,他們就是鮮卑,以後如果再出一個能一統草原的部落,他們興許也會被冠以其他名號。
山脈東側則是大片的平原。
卑移山擋住了沙磧的侵襲,黃河流經其間,提供了灌溉水源。
據他觀察,大部分河段比兩側平地高,此有利有弊,好處是可以修建“自流渠”,即直接引黃河水灌溉農田,無須風車、水車提水;壞處是一旦發生水災,農田、村莊乃至城池可能要被淹沒。
尤其是治所靈洲縣。
外人可能難以想象,這是一座位於黃河河心沙洲上的城池,一旦爆發洪水,那可遭老罪了。
靈洲縣原屬安定郡,現在被劃到了河西。事實上卑移山以東的土地,原本就是大梁與拓跋代分據,樑土約佔三一,而今都劃入了河西郡。
靈洲縣(今吳忠東北)成爲了河西郡治所及朔州州治。
被划進來的並不止這一片。上月,鹽川郡又多一縣,即朐衍縣(今陝西定邊),該郡轄三縣,治朐衍。
卑移都護府治西南方的“峽石”(青銅峽口附近),詔令改爲鳴沙縣,隸河西郡。
當地環境其實不是很好,只不過離安定較近,方便聯絡及接收財貨、器械、糧食罷了。督護是前兵部尚書、荊州都督柳安之,他結束居喪後就上任了,至今還不到兩年。
河西郡最精華的土地其實還是在卑移山東側腳下,即邵勖如今所在的位置。
“大王。”見邵勖下山了,王府屬吏們紛紛上前行禮。
不,說他們是屬吏有些不太準確了,蓋因其中不少人已然擁有了朝廷官職,比如州治中從事裴𣈶、河西太守宋恆、靈洲令李顒等。
中尉薛濤、友沈勁、大農柳恭等人仍是王府屬吏。
哦,還有個新來的舍人慕容恪。被天子打發來的聽說他母親很受寵。
不過他只有十六歲,人又老實,不太受人重視,除了跑腿外沒什麼作用。
邵勖向衆人回了一禮,然後吸了吸鼻子,道:“好香。”
然後看向站在不遠處的一人,道:“讓公久等了,先用飯吧。”
來人名叫虞凝,乃被殺的晉吳興太守虞譚族弟,發配高昌後,已在當地生活數年,這次也是得到沈氏族人相邀,跟隨商隊一起來到靈洲。
虞凝也不着急,在高昌住了四年了,全族數百口人從一開始的難以忍受,賭氣說要殺回中原,到後來的哭哭啼啼乃至接受事實,這麼難的心理歷程都走過來了,還急什麼呢?
他甚至有些想笑,因爲邵賊疼愛的三皇子很可能也要被髮配過去,至少要去那邊當官——沒人和他說這些,但這些老牌世家太清楚政治上的風吹草動了,從沈家人開始接觸他們的那一刻起,虞氏上下就明白趙王邵勖至少要到高昌當官,且年頭不短。
高昌是什麼地方?地廣人稀,走幾十裡都不一定看得到人的那種,景緻單調得讓人絕望,除了沙漠就是山脈,大部分人生活在高山融水形成的河流附近。
且一到夏天河牀就乾枯得剩不下幾滴水了,人畜飲水、田地灌溉都只能靠不知道什麼年代修建的井渠。
此渠自山中引水經人工開鑿的地下暗河流至城鎮、農田,灌溉着歷代開墾出來的農田。
他們一開始很不適應,曾經試圖在河道中取水灌溉,但後來慢慢明白了,將官府劃給他們的一段傳說是後漢年間的舊渠修繕了起來,嘗試灌溉農田,並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讓虞家數百口人及依附他們的會稽部曲生存了下來。
但饒是如此,所有人依然很厭惡這個地方。
夏天熱得要死,能把人烤乾的那種酷熱。冬天稍稍舒服一些,但農時和中原及江南完全不一樣,你能想象正月初就要春耕嗎?
風沙隨時可見,落滿屋頂、門窗乃至吃飯的案几。唯水果比較鮮美,但比起惡劣的環境,幾乎不值一提。
趙王要去高昌?哈哈!好,好啊,邵賊真狠!
邵勖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只招呼衆人吃飯,並笑道:“正所謂入鄉隨俗。別看靈洲是正縣,可百姓多是休屠胡後裔,他們吃什麼,我們今天就吃什麼。來,先喝下這碗乳,正午剛擠的。”
語罷,帶頭喝了起來。
裴𣈶聞言笑道:“此地胡人說正午乃陰陽交替時刻,此時所擠之乳乃神靈賜福,別有滋味。”
說完,他也低頭喝了起來。
衆人見了,便不再廢話,紛紛啜飲。
虞凝臉上帶着程式化的笑容,端起瓷碗,很快就喝完了。
“昔聞吳人不耐乳酪,今見虞公,方知謬矣。”邵勖說道。
“四年了,該學會了。”虞凝不卑不亢道。
說話間,有軍士搬來了一筐餅,開始分發。
虞凝先觀察了一下這些兵,連戎服都不齊,穿着五花八門,看着不似經制之軍,更像是私兵部曲。不過器械倒是挺全的,看樣子不是那種地裡臨時拉來的田舍夫——田舍夫之流,壓根不用給他們配備太多武器,給了也不會用,浪費。
看完兵士,虞凝又盯上了手裡的餅,有些發愣。
“此爲蕎麥餅。”河西太守宋恆在一旁介紹道:“卑移山有土人,原在山中耕牧,種的便是蕎麥。此麥倒挺適合在山中耕種,可土人下山後,有沃壤良田,卻還死心眼般日復一日種蕎麥。”
說到這裡他搖頭失笑,彷彿在嘲笑那些土人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