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1章 小路
和所謂的六郡子弟一樣,板楯蠻也算是成國主力之一了。
古賨人(巴人)散居各處,但俞水流域仍是其核心發源地——俞水,又稱宕渠水,今渠江上游。
古賨國覆滅後,民衆四散,無君長總統,各以邑落聚居。發展至今日,以宕渠(今渠縣東北)爲中心,遍佈三巴地區,衆數十萬,以羅、龔、樸、昝等家族爲著姓,尤以羅氏影響力最大。
十一月底,成國尚書僕射羅演抵達宕渠,四處徵召板楯蠻大軍。
至臘月初,其人親率整頓完畢的數千先鋒出發,折向東北,途經各邑落時,不斷徵集丁壯,收集糧草、役畜。
這一日,龔壯正穿着孝服在家中居喪,剛吃完午飯,便有幾個族中子侄輩前來告別。
他們見到龔壯頭上戴的孝帽,身上穿着的孝服時,盡皆低頭,慚愧不已。
“去吧。”龔壯嘆息着,揮了揮手,說道。
子侄們愧色更濃。
片刻之後,龔勉低聲道:“叔父,我等也是無法。諸城邑皆聽羅氏的,還有朝廷大軍彈壓,若不出兵,恐難以自處。”
龔壯不語,只放下手中書本,良久後才道:“若樑人未據巴東,我都不會勸你們,今據巴東,成國大勢已去。出征之時,莫要逞強,以保存性命爲要。李氏想尋死,由他去吧。樑帝能爲我復仇,快哉,快哉。”
這話說得……
子侄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怎麼勸。
但這位叔父是族中最有文采、最受敬重之人,在巴西名氣也很大,一度與鄉黨譙秀齊名,沒人敢當面頂撞他,於是只能閉口不言。
至於說“復仇”,你看看叔父的打扮就知道了。
李特害死了龔壯的父親和叔叔,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仍然不肯除喪,態度還不明顯嗎?
也就實在沒有能力反抗李成的統治罷了,但凡有機會,你問問叔父願不願意手刃仇人?
“羅演讓你們去哪匯合?”龔壯又問道。
“宣漢縣。”龔勉答道。
宣漢是宕渠郡轄縣。
此郡爲劉備分巴西郡所設,九年後罷廢,後屢設屢廢。
晉惠帝時復設,轄宕渠、宣漢、漢昌三縣,李成時罷廢,再設再罷,今年復設,不過以羅演弟羅顧爲太守,算是一個折中方案。
龔壯聽到宣漢縣三字時心中一動,問道:“魏興郡方向有樑軍過來?”
“聽聞有異動,不過並無大軍殺至,那條路也走不了大軍。”龔勉答道。
“從西城至宣漢,僅能循河谷。崖路崎嶇,水只可通筏,今又是隆冬,料不能行大軍。”龔壯點頭道:“上庸方向呢?”
從宣漢東境有一條路可直通上庸,主要走沔水(漢江)支流堵水,可通竹筏,然後走一段陸路至宣漢東境。
漢末孟達爲新城太守,叛魏,申儀爲魏興太守,便截住堵水河谷,“絕蜀道,使救不到”,說的便是這條路。
又有夏侯尚“自上庸通道,西行七百餘里,山民蠻夷多服從者,五六年間,降附數千家”,說的也是這條路。
龔勉聽龔壯問起兩條小路,頓時大爲佩服。
叔父不出山,只坐在家裡,便知天下事,惜有家仇在身,這卻是李氏的損失了。
問過這幾句話後,龔壯看了人羣中某人一眼,隨後便閉上了眼睛,再不言語。
衆人見龔壯有送客之意,便各自行禮離去,回家整頓兵馬。
半個時辰後,一人孤身而至,拜道:“叔父。”
“四郎,你來了。”龔壯起身,將侄子攙扶而起。
“叔父,方纔似有未盡之言?”侄子龔春小聲問道。
龔壯先不語,指了指他居喪的草廬,道:“李特還活着時,此廬便設了,快三十年了吧。三十年間,多少人勸老夫除喪,曰世間居喪豈有如此之久者,老夫皆不搭理,你可知爲何?”
龔春聞言,涕淚而下,道:“叔父……”
龔壯冷哼一聲,道:“成都有言‘巴西龔氏兄弟不屈於李特,爲其所殺’,可實情呢?李特畏懼龔氏在板楯蠻中的勢力,故痛下殺手。你祖父爲其所殺,卻還徵召自家兵馬助紂爲虐,令親者痛仇者快,何其愚蠢!”
龔春哭得更大聲了。
良久之後,龔壯嘆息一聲,將侄子扶起,道:“方纔叔父只提了魏興、上庸兩條小道,你就沒點疑問?”
龔春哭聲稍止,下意識問道:“叔父是說……”
“你等至宣漢集結,若非防備魏興、上庸二郡來敵,便只有第三種可能。”龔壯說道:“向東直取漢豐,迂迴繞至南浦,截斷樑人糧道。”
龔春一聽,越想越有可能。
從宣漢往東南方向走,沿途多爲板楯蠻部落。
不,準確地說是白虎夷部落。
秦昭襄王時,“虎歷四郡,害千二百人”。
秦王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邑萬家,金帛稱之”,朐忍夷人廖仲藥、何射虎、秦精等人作竹弩於高樓上射虎。
秦王最後爽約賴賬了,只與夷人盟誓而已。
秦末時,白虎夷一部已遷居到宕渠水流域,持板楯爲劉邦廝殺,“天性勁勇,初爲漢前鋒,數陷陣”。
劉邦非常喜歡白虎夷的勇猛,甚至命宮中樂人學習白虎夷的“巴渝舞”,可謂給足了面子。到這個時候,這支白虎夷已被稱作“板楯蠻”了,和留居老家的人各過各的,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是賨人。
如果羅演說服或收買了巴東境內的白虎夷諸部呢?這樣既可以徵兵,同時也能獲得補給和嚮導,出其不意直插樑人身後。
樑人固然兵精將猛,但總要吃飯不是?而到了這一段,他們水路運輸多半是不成的,只能花大代價走陸路,一旦被截斷,前線堅持不了多久就斷糧了,必然撤軍。
三巴地區的崇山峻嶺之中,蠻夷部落衆多,小道山路也很多,樑人才來多久?民情不附之下,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此計成功的可能性相當大,完全值得一試。
“四郎。”龔壯說話時,神色略微有些激動,只聽他說道:“樑人走江北攻巴郡,顯然是打着沿途拔掉各個城寨,迫退成軍水師,讓樑國舟船運糧跟隨的主意。此策很難,但未必行不通。如此一來,孤懸於外的漢豐便會被羅演輕取。其得此地,走小道至南浦也就只有一百六十里了,可謂近在咫尺。不過,他能行此事,樑人亦能行此事,可懂?”
龔春聞言,心突然間就跳了起來。
“噹啷!”龔壯從草廬內取出一把刀,扔在龔春腳下。
龔春愣愣地看向叔父。
“四郎,拿着這把刀,去向樑人報信,告訴他們有這條小路,引他們來宣漢。”龔壯低聲說道:“將來——你就拿着這把刀殺上成都,將李特後人盡皆屠戮,以報家仇。”
“立得此功,你將來亦可入樑爲官,龔氏亦有生髮之機,取代羅氏大有可能。”
“宕渠板楯蠻十餘萬衆,三巴賨人數十萬口,而今聽聞還有下山的人?”
龔春愣了愣,又點了點頭。
這些下山的被稱爲“獠人”。
漢末其族始出谷北遷,分佈頗廣,南起越巂,北至漢中,無處無夷獠蹤跡。
但獠人多居山中,很多蜀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宛如黑戶,歷史上成漢“(李)勢大赦境內,蜀土本無獠,是始從山出,自巴至犍爲、梓潼,佈滿山谷,十餘萬落,不可禁制,大爲民患。”
去年李雄也赦免了獠人的“罪過”,令其出山居住,一方面是充實郡縣戶口,另一方面則是因爲這些人愚昧野蠻,敢打敢拼,悍不畏死,想抽其丁壯當兵打仗,以御樑軍。
龔壯說的就是這些人。
見侄兒點頭,他立刻說道:“三巴就有數十萬賨人,他郡亦有。今復有數十萬獠人下山,未出山者不知凡幾。將來平定蜀中,樑帝總要人爲他鎮守一方、安撫部落的,這便是機會了。”
龔春聽着聽着,着魔般地撿起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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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成國尚書右僕射羅演徵調板楯蠻和獠人大軍的時候,李壽則帶着六郡子弟兵二萬餘人東行,抵達了巴郡治所江州縣(今重慶市區),並在此彙集了徵調而來的郡人、蠻獠兵三萬,合計五萬衆。
一時間,巴郡附近兵甲耀日、旌旗遍野,倒有幾分軍威雄壯的意味了。
五萬大軍自然不可能屯駐在江州一縣。
從臘月初十開始,他們分散至各個要戍,據險而守。
水師則順流而下,不斷打擊樑軍艦船,令其無法用水路運糧,將其進兵的腳步放緩、糧道拉長、損耗加大。
這個時候,李壽得到消息:豐都已被樑人攻取,聚集在枳縣境內的樑軍將旗越來越多。
他沒有說什麼。
豐都兵不多,枳縣也只有兩千餘六郡子弟,外加部分豪族兵、蠻兵,估計也守不了多久。
雙方決戰的地點,只在江州。
江州大勝,則可趁勢追擊,收復一部分失地。
江州若敗,下一個戰場搞不好就到成都了,那將毫無勝算,因爲敵軍的騎兵可發揮作用,當年吳漢率騎軍反覆衝擊公孫述的事情就要重演。
江州是不能敗的,一敗大勢去矣。
這個時候,他也微微有些恍惚。
樑軍即便大敗於江州城下,也只是潰退而已,他都不一定能趁勢收復巴東。而成軍一旦大敗,就要開始打成都保衛戰,雙方之間的這場戰爭,一點都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