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接近尾聲時,邵裕得了個機會,與代國輔相蘇忠順見了一下面。
“代國四大輔相,王豐在平城,衛雄在盛樂,君在此,長孫睿去哪了?”邵裕問道。
“長孫睿已升任羊真(三公),不再管事了。”蘇忠順說道:“接替他的是紇豆陵氏的竇勤。”
邵裕不太明白代國內部各部大們的傾向,但他知道王夫人最初的兩個支持者都失勢了。
劉路孤被檻送洛陽,斬於東市。
長孫睿被高高掛起,明升暗降。
可見代國穩定的表面下,暗流涌動得十分激烈,且時不時有暗流衝破水面,濺起一陣巨大的水花,然後慢慢歸於沉寂,而此時水下又開始醞釀新的暗流。
蘇忠順見燕王不是很清楚,於是爲他解釋了一番。
拓跋代國的體制一直在變。
就目前而言,代公是名義上的君主,因年幼,故由太夫人王氏實際掌權。
代公之下有三公——相當於曹操建立的魏公國、邵勳建立的樑公國三公。
鮮卑人稱三公爲“羊真”,但不做具體區分,目前有段繁、長孫睿二人——聽聞段繁垂垂老矣,快死了。
和中原一樣,三公地位崇高,但無實權。
王豐、蘇忠順、衛雄、竇勤四人爲輔相,分理國政。
四人之中,王豐代表陸續西遷的廣寧、代郡烏桓勢力;
蘇忠順代表早年遷過來的幽州烏桓勢力;
衛雄只是孤身上任,不過在雲中、馬邑二郡墾荒治產業,有兩座莊園,其家族仍留在代郡,而那邊已是樑土;
竇勤代表舊黨紇豆陵部,但因爲與大梁君臣接觸較多,且被暴打過一次,紇豆陵部現在比較老實,舊黨色彩沒那麼濃了,開始嘗試着在五原郡黃河沿岸的肥美土地上墾荒。
早在拓跋猗盧時代,輔相其實沒那麼大權力,因爲國家體制就是一個部落聯盟。
時間過去快三十年後的今天,形勢大不一樣了,被代公直接掌控的人口大增,主要包括被打散後編戶的諸部人口,以及雲中、馬邑二郡陸續編戶的人口,林林總總十餘萬口,相當不少了。
所以,比起拓跋猗盧時代,現在的四位輔相日子是非常好過的。
輔相之外,侍衛親軍進行了改革。
這是王氏這兩三年催得最急的事情,可能與她內心強烈的不安全感有關。
這支部隊目前員額是一萬二千,原本是各部選調精壯入侍衛親軍,有點類似大梁的府兵輪番上直京城。
現在這部分人還有,但沒那麼多了,大概只剩三分之一。
另外則是來自代國朝廷的編戶人口,以及從中原招募的府兵餘丁,整個格局突出一個雜字:有部落丁壯,有類似世兵的兵員,還有部分朝廷供養的募兵。
統領侍衛親軍的也不再是四鎮將軍,而是左右前後將軍,即左將軍莫含(漢人豪強)、右將軍王平(烏桓王氏後族)、前將軍拓跋克輔(親近宗室)、後將軍丘敦舉(輸誠外系部落首領)。
很明顯,王夫人非常注重抓軍權,千方百計讓侍衛親軍變成朝廷的軍隊,儘量免受部落掣肘。
簡而言之,四輔相、四將軍是代國朝廷核心重臣。
四鎮將軍則是外鎮大將,在朝廷和地方勢力之間搖擺不定。
涼城是裂土封國。
雲中、定襄、馬邑、五原、朔方以及新設的河西(卑移山北半部分)六郡是山前部分,山後部分則是部落聯盟轄區,以遊牧爲主。
這是一個雜糅了漢地制度和草原傳統的二元制國家,天然就有矛盾,更別說女主當國了。
邵裕也是聽蘇忠順這麼一介紹,纔有了深刻的認識。
以前只是聽過拓跋代國怎麼怎麼樣,結果有些是真的,有些則有偏差,現在更清楚了。
“王夫人也不容易啊。”聽完後,他笑了笑,道:“我看和賈南風有的一拼。”
“可不敢這麼說。”蘇忠順苦笑道:“殿下之意,太夫人已盡知。義從、落雁二軍當儘快抵達馬邑河曲渡,做好渡河的準備。朝旨冊封也要儘快下來,太夫人屬意五原郡公。”
“五原郡公不是拓跋翳槐麼?”邵裕問道。
“改封就是了。”蘇忠順臉色微變,低下頭說道。
邵裕暗自思索,也不是不可以。
蘇忠順見邵裕在思考,心下一緊,趕忙說道:“太夫人嘗有言,即便這次壓下去了,將來還有一道大坎。代公十一歲了,按草原風俗,最早十三歲就可娶妻成婚。以代公的身份,定然不可能娶小部落之女,如果與大部聯姻,形勢就會有變化。親政之後,他可名正言順掌握大權。眼下這些部大之所以支持太夫人,未必沒有等着代公親政的原因。此事誠爲可慮,太夫人或許可以向後拖一拖,但能拖到幾時呢?十四歲、十五歲?不可能再往後拖的,最晚不會超過十五歲……”
邵裕聽了,微微頷首,然後問道:“如果什翼犍死了,會怎樣?”
“代國四分五裂,羣雄逐鹿。”蘇忠順臉色一變,說道:“陛下也不想看到這副場面吧?最好的辦法還是管起來,若任其自散,時時寇邊,朝廷永無寧日矣,也會壞了陛下的大計。”
邵裕聽了,眉一挑,道:“寇邊又如何?打回去便是。”
“若有這麼簡單,陛下當初爲何不滅了拓跋鮮卑?”蘇忠順苦笑道:“一是很難做到,二是朝廷不可能常年在邊塞屯駐重兵,那樣吃不消。武周、高柳、紅城三鎮軍的供養可不是什麼小數目,三分之一靠自食其力,三分之一靠代國上供雜畜糧果,三分之一靠軍市徵稅,就這還不夠,朝廷時不時還得發點絹帛賞賜。”
“若真亂起來,軍市肯定沒了,鮮卑人也不會上供,自家屯墾的田地也不一定能完完整整收穫。況靠這三鎮兵也堵不住全部南下孔道,代國維持這麼多年,不知道爲陛下省了多少錢糧。”
“打贏胡人不難,但控制胡人才真的不容易。陛下爲了維持代國,免除後顧之憂,節省錢糧,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
邵裕聽了半天,覺得還是有道理的,但他有點懷疑蘇忠順的立場。
他在代國這麼多年,會不會已經不是那麼全心全意爲大梁做事了呢?人是會變的,邵裕懷疑蘇忠順有點享受在代國的地位,不太想入大梁爲官了。
不過他沒有說出來,而是默默記在心裡。
“其實此番前來還有一事。”邵裕清了清嗓子,說道:“這幾年慕容廆野心大熾,東攻高句麗,打得其上下盡皆膽寒,西伐宇文氏,橫掃諸部,擄掠人丁牛羊無數。也就大梁天威震懾,不敢在幽州造次罷了。但這般勃勃野心,卻不可不警惕。陛下有意令拓跋氏、宇文氏聯手,共抗慕容氏。”
“當年宇文氏屢次南下劫掠幽州。”蘇忠順咬牙切齒道:“我家就深受其害,戰死的族人都記不清多少了。這等賊子,死了正好——”
“此一時彼一時。”邵裕連忙阻止了他下面的話,說道:“宇文氏已經爲其所傷,實力大減,不復爲患。正所謂脣亡齒寒,今還是要聯起手來。不然的話,君以爲以代國現在的情形,正面對敵,可是慕容氏的對手?”
蘇忠順搖了搖頭。
內亂始終是拓跋鮮卑頭頂揮之不去的陰影,很多年了,一直襬脫不了。慕容氏若攻過來,說實話,很多部落首領寧可投靠慕容鮮卑,也不願意降順大梁,他們只是沒有選擇罷了。
不能給他們選擇的機會!
宇文鮮卑在,拓跋鮮卑就是安全的。若慕容氏盡吞宇文氏的部落、土地,則與拓跋鮮卑直接接壤,形勢就會急轉直下,這個道理他是懂的,王夫人應該也是明白的。
想到此處,蘇忠順立刻說道:“僕會極力促成此事。”
“不是極力促成,是一定要辦到。”邵裕說道:“這是天子的意思,他不想在攻伐晉國的時候,背後有人生亂。”
說到這裡,又笑道:“放心,李鎮北已至幽州。我也會領兵上陣,和慕容氏耍一耍。”
“什麼?殿下要上陣廝殺?”蘇忠順有些震驚。
“孤十六歲了,有何不可?”邵裕一聽就不高興了,道:“練了那麼多年武藝,讀了那麼多年兵書,難道就是給人看的,又或者是清談?”
他嗤笑一聲,道:“大丈夫死則死矣。怕什麼?”
蘇忠順都有些佩服這位燕王了。
有那麼一股子豪邁、勇武之氣,仿如年輕時的天子,就是不如那位狡詐——是的,在蘇忠順看來,多年前的樑帝就堪稱“狡詐”,這是被很多人忽視的一點。
勇武、慷慨、睿智,關鍵時候豁得出去,有股豪邁之氣,偏偏還隱藏着自己狠辣、狡猾的一面,不是眼前這個毛頭小子能比的。
不過,燕王才十六歲啊,誰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
與邵裕分別之後,蘇忠順又悄悄見了下王氏,將兩人談話的內容盡皆相告。
王氏思慮良久,道:“攘外必先安內,先料理了內部再說。”
第二天,邵裕在涼城招募了數十名擅使大戟、長槊,騎術卓絕的騎士——標準之一便是能輕鬆駕馭光背戰馬。
隨後便直奔幽州,沒再多作停留。
臨行之前,將一路以來的見聞彙總成文,發往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