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綝氣喘吁吁地下了馬,穿過田間小路,跨過冰封的溪流,轉過一片小樹林,看到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人羣。
“走。”他招呼一聲,十餘名隨從緊隨其後,一步一滑地向前走着。
走了百十步後,路邊跳出來一青年,昂着頭道:“帶來了嗎?”
“常將軍可去通稟一聲,都帶來了。”杜綝指了指身後隨從們揹着的行李,說道。
“當不得將軍之稱。”常隆說道:“稍等。”
杜綝站在路邊喘了口氣。
他在單于府當了八年兵曹掾,離府之後謀取地方官位。
但一個小小的兵曹掾,能得到什麼好職位。晉末以來,參軍離府也只能保證得個縣令,再高就要看運氣了,他能得到晉陽令之職完全得益於苦寒之地八年的奮鬥,真的不容易,現在士族子弟當官越來越難了,總是有很多人爭搶。
遠處山坡上有着晉陽地界上的諸多頭面人物,比如天子、韓王、幷州刺史、太原太守、晉祠龍驤府部曲督以及一些隨駕侍臣。
他們在談論軍府土地,杜綝很清楚,因爲天子命他將晉陽縣的戶籍、田籍帶過來,以備查閱。
大冷天的,不趕緊回洛陽醇酒婦人享受着,偏偏在這野地裡跑來跑去,連帶着他們這些地方官也像被抽了鞭子一樣,不得安生。
等了足足小半個時辰後,常隆才又出現,將杜綝一行人帶了進去。這個時候,天子已經身處某位府兵的家中了。
杜綝仔細看了看這位府兵的家。
就一進屋,左中右三間,中間是廳堂,稍大一些,右邊是府兵夫妻二人的居所,左邊是其父母居所。
這一進屋左側又有左廂房,共三間小屋,兩間住人,一間住着兩個兒子,一間住着兩個女兒,還有一間是廚房。
右邊又是兩間屋,一間很差勁,樹枝糊泥巴築成,似乎養着七八隻羊,另外一間則是柴房。
所有房屋都用籬笆圈着,共同圍成了一個院子,即前院。
前院左邊種着兩株梨樹、兩株杏、一株棗,避開了屋門,佔去了庭院很大一部分空間。
右邊則開闢爲菜畦,中間挖了一口井。
右廂房與那進正房之間的籬笆牆上開了個小門,門外靠牆根堆滿了秸稈,可燒火,但一般拿來餵食牲畜。
旁邊還挖了個小池塘,圍着池塘一圈栽了七八株桑樹。
池塘旁邊有一小屋,住着兩大兩小四人,站在門口悄悄往這邊看,應該是他家部曲。
左廂房外側有一條溝,溝外住着兩戶人家,前後排列,都不大,似乎也是他家部曲。
這位府兵似乎還在改造屋後的空間。
那是一片窪地,有挑土填埋的痕跡,看樣子是打算夯實了,再起一進屋出來。
出征蜀地歸來之後,他們都有錢了,對家業的經營愈發上心。
老實說,這一家目前還是可以過下去的,府兵也有足夠的錢糧維持戰力不墜,但將來呢?土地是關鍵。
“你年歲還輕,不過三十一二罷了,就已有兩兒兩女,將來孩兒多了,怎麼辦?”邵勳招了招手,讓杜綝過去坐下,然後又看向那位面色黝黑的府兵,問道。
“大女兒十四了,準備嫁出去。”府兵說道:“大郎今年十一,七歲開始練武,還算有些天分,將來就由他繼承兵籍了。”
“二郎呢?”邵勳問道。
府兵顯然有些猶豫,道:“託陛下的福,徵蜀大勝,得了許多錢帛賞賜,已可再起一進房,我家宅園好幾畝,自是夠的。”
邵勳點了點頭。
府兵的父母已經五旬上下,種地之餘,在家編織一些籃筐之類的物事,他倆故去後,其實就空出一間正房了,而此人還打算再起三間正房,如此,便是兩個兒子都娶妻後,也有足夠的地方住——他多半還考慮到了將來還會有孩子降生。
很明顯,除了把女兒嫁出去外,這位府兵非常希望已有的以及將來可能會出生的兒子全和他住在一起。
這是人之常情。
站在府兵的角度,二百畝地他家自己種五十畝,另外一百五十畝給三戶部曲種,與他們約好分成,具體比例看怎麼商量以及各自間的情分--對部曲也不能太過苛刻,畢竟要上戰場的。
目前有兩個兒子,分出去五十畝又怎樣?剩下一百五十畝湊合着用,也不是不可以。
當然,這時候他不會考慮部曲家也會滋長人口。
但站在朝廷的角度,二百畝地要養活更多的人了,消耗變多,剩餘減少,這都會反應到府兵的經濟實力上。更別說,很多府兵並沒有分足二百畝土地,一百多畝也大有人在。
一場大敗後,丟盔棄甲,你要花多久才能置辦一副新的鐵甲?
戰場上有沒有鐵甲,完全是兩回事,戰鬥力不可同日而語。
誠然,如果土地不夠,朝廷還可以通過其他手段,比如給予政治特權來刺激他們的士氣,但土地終究是根本。
這就是兩方立場不同了。
“陛下,臣有功轉,可以買地。”見邵勳不說話,府兵輕聲說道:“平蜀時僕歷了一次上陣、一次中陣、一次下陣,都贏了。掙了多少我弄不清了,得去軍府查,但應是不少的。”
“壯哉。”邵勳讚了句,然後看向邵傑、杜綝,問道:“太原、晉陽戶口如何?”
邵傑早有準備,立刻回道:“開平四年剛查過,太原九縣計有六萬五千餘戶、二十三萬五千餘口。”
待邵傑說完,杜綝說道:“晉陽縣計有一萬九千二百戶、八萬一千七百口。”
“可還有餘地?”邵勳問道。
“晉陽很少。”杜綝回道:“軍府本就佔去大部分田地,沒了。若開墾山間細碎平地,或還能得一些,然需開荒。”
“陛下,平遙、陽曲等縣或還有部分荒地,晉陽確實沒了。”邵傑也說道。
這話邵勳基本相信。
當初見得此地大族寥落,百姓死傷、逃亡
殆盡,他可勁地在這裡安置府兵,一個太原府就有九千六百兵、三萬八千四百戶,仔細算一下,軍府相關人員佔了太原戶口的六成,大族及普通百姓只分得剩下四成。
這還是戶口,如果算地的話,太原府兵所佔的比例還要更高,遠不止六成。
他們已經控制了地方上絕大部分資源了。
自漢以來,太原都算是開發非常成熟的地帶了,潛力大體耗盡,差不多也就只能支撐二十萬、三十萬級別的人口,再多就要一起受窮了,或者有外部輸血,那樣倒是能養更多人。
“你等也算走南闖北,應知道諸縣情況。”邵勳說道:“晉時太原十餘縣,我朝歸併了數縣,只餘八縣,復增隸樓煩,計九縣。十年過去了,太原不斷有戶口遷入,歸併的荒縣再度興盛起來。朕北上之時特地去平遙縣(原鄔、中都、京陵三縣合併)看了看,滿地的孩童,笑問我從何處來。”
衆人聞言,湊趣笑了幾聲。
“朕看了也很高興,拼殺半生,不就是爲了讓百姓安居樂業麼?”邵勳說道:“不過也正是因爲戶口滋衍,而今太原郡只有陽曲、平遙、祁等地尚有部分荒地。”
“君等皆百戰銳士,功業多矣。朕也不願過於苛待爾等,郡內荒地可願買?若不願,只能去外郡了。”
這話的潛意思就是你家那二百畝地不能分,但你可去平遙、陽曲、祁等縣買地,先到先得,晚了就沒了。
這其實也是邵勳做出的一點讓步了,他真的對府兵比較優容,非常耐心。
府兵聽了邵勳的話,竟然還有些猶豫。
“若不願,安北都護府沃野鎮需戍兵。”邵勳又道:“若立功受賞,便是官人亦非遙不可及。”
“僕願意。”府兵一聽,立刻回道。
什麼安北都護府,一聽就是什麼苦寒之地,去那裡當戍兵,怕是一輩子都難回來,甚至妻子都找不到。
“如此甚好。”邵勳笑道:“本防三百衛士,可有已經分田的?”
府兵猶豫了下,道:“有的。一些年歲較長,兒女多已成年、成婚的,早分出去了。”
邵勳看向韓王,道:“五郎,這就是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了。徹查府兵田籍,私下分出去的,盡數收回。”
“府兵若將自家兒女變成部曲,可也。原本部曲由朝廷招募,安置他處。”
“若願爲自家兒女購買土地,亦聽。”
“朕決心已定。開國雖只六年,然府兵不止六年,其間積弊多矣,不走訪一趟委實難以想象。”
“左右金吾衛一併查了。算上左右驍騎、左
右羽林,我兒可爲‘六衛採訪處置使’,自闢僚屬,許募兵千人,一應開支由少府供給,事了即罷。”
這道命令一下,衆人都用審視的目光看向邵勳身邊的那個少年。
巡查左右驍騎、左右羽林、左右金吾總計四萬八千府兵的田地,不但軍府要配合,地方官府也要配合。
這種“使職”官因爲有天子授予的節鉞,權力一向大到沒邊。換個會玩的人,完全可以濫用權力辦很多事了。
“府兵乃國家衛士,故賜下田地厚養。名不列兵籍者,斷不能私分軍田。”邵勳又看向坐在對面的府兵,道:“非朕爲難爾等,實乃防微杜漸,不得不爲之。”
府兵看了眼邵勳,道:“僕受陛下大恩,陛下怎麼說便怎麼辦。”
情緒是有的,但在面對邵勳時,他願意壓下不滿,因爲他的一切都是邵勳給的,他比較感激。
看到這裡,邵勳也愈發意識到了一點:有些事情他來做,便是得罪人,也出不了什麼亂子,因爲他有這個威望鎮壓不滿。
清查全國府兵田地的事情預計要花費至少一年時間,查完之後的收尾也要花費一段不短的時間。
十年之後,如果他還活着,定然會進行第二次普查,爭取把一個相對健康的府兵體系交給下一代。
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極致,至少爲府兵延壽二十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