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之後,草色青青。
三弟邵璠坐在他對面,靜靜品茗。
母親去世那天,老三還在清河郡辦案。
除了大理寺卿外,他還兼領黃沙御史,管理黃沙獄。
此獄專爲度田而設,抓過不少反對度田的豪族,後來漸漸變味了,開始插手其他事務,人員編制也變得多了起來。
開平末,邵勳從禁軍中挑選了一批年事較高、氣力漸衰(四十多歲)的老卒,計三百人配給黃沙獄,成了黃沙御史手下第一批兵員。
從此以後,黃沙獄有了執法能力,不再需要其他強力部門配合抓捕了。
母親去世,三弟堅持居喪,邵勳也不好說什麼。
大理寺卿不能直到冬月都沒有主官,必須安排人手接替,邵勳讓三弟推薦一個。
“汲郡尚志,乃陛下潛龍時故吏(大將軍府參軍),擔任過太守,現爲大理寺少卿,可接任此職。”邵璠說道。
“尚志……”邵勳沉吟了一下,道:“他也快五十了吧?”
“五十整。 ”
“可。”邵勳點了點頭,道:“褚季野在大理寺少卿任上幹了不少年了,其人才具如何?”
“中規中矩。其人似乎更適合地方職務。”
“襄陽蒯恆去世了,就讓褚季野接替其職吧。”邵勳說道:“如此,兩位少卿都走了,以何人填補爲佳?”
“寺丞李農可爲其一。”邵璠建議道:“他以前是上白鎮的人,若着意提拔,可爲表率。”
邵勳立刻反應了過來。
很多軍鎮是歷史遺留問題,尤其是河北的那一批,說實話都是當年爲了快速消化冀州、幽州而妥協的產物。
有些軍鎮上下一體,管軍又管民,儼然獨立王國比如乞活軍改編而來的上白鎮就是如此。
邵勳爲了削弱鎮將的影響力,多年來也吸收了不少軍鎮官員入朝任職,讓這些軍鎮上下認識到朝廷的存在,原上白鎮司馬李農就是其一。
“李農可爲少卿。”邵勳拍板道:“另一個就讓少府丞周謨來當的。滅晉之役,他也算有功,總留在淮南不是個事。”
見兄長定下計議了,邵璠便將另一個人選咽回肚子裡,不再舉薦。
“黃沙御史之職仍給三弟你留着。”邵勳說道:“其他人爲兄信不過。”
邵璠沒有推辭。
黃沙獄多爲士人詬病,不是什麼好差事。但他是宗室,不是愛惜羽毛的臺閣重臣,有些髒活幹了就幹了。
看兄長的意思,黃沙獄不但不會像晉武帝司馬炎時罷廢,相反要大搞,連兵都給了,意圖還不明顯嗎?
邵璠也覺得該保留,且擴大權力。
國朝沒有廷尉,以大理寺填補,黃沙獄現在是一個獨立的衙署,不像晉時歸廷尉管轄,主官黃沙御史品級和御史中丞等同,爲從四品。
士人的讚美固然不錯,但在維繫邵氏皇權方面,卻不一定有黃沙獄的用處大。
蜀中叛亂已被平定,軍中向黃沙獄移交了部分俘虜,邵璠之前正在深挖這些俘虜背後的黑手,甚至查出了部分蜀中豪族與羌人、獠人勾結的內幕。
他居喪之後,黃沙獄不會停止辦事,昨天還派出了十餘人快馬前往蜀中,調查取證。
可想而知,他這個居喪不會太過平靜,私下裡肯定要和黃沙校尉、典事、主簿、獄丞、令史這些官吏接觸。
“三弟也別急着現在就做事,先好好休養一陣吧。”邵勳又道。
“好。”邵璠應道。
他的身體其實是比較好的,妻妾極少,本人也清心寡慾,按時作息,定期練練射箭、騎馬,比起邵勳豐富到極致的生活遜色很多,也寡淡許多,但他就是這個性子,對其他的沒有太多興趣。
興許正因爲此,他能比邵勳活得更長,誰知道呢。
兄弟二人談完正事後,已近午時,於是一起用了頓飯。
邵璠發現桌上還是有肉菜的,頓時放下了心。
居喪之人不飲酒、不吃肉太正常了,不過二兄是武人,他可能不會放棄晨起練武的習慣,不吃肉很難熬的。
這也就是天子,換成一般士人可能已經被大肆議論了,只不過有些士族子弟玄學入腦,不在乎罷了。
用罷午飯後,邵璠出了宮門,至汴梁城中旌善坊自宅。
妻子曹氏攜三子球、琳、瓊迎了上來。
曹氏是司馬越早年軍司曹馥的晚輩,嫁給邵璠後,爲他生下三子一女———另有二女乃妾室所生。
長子邵球今年二十五歲,之前在邵勳身邊當議郎,現在回家爲祖母守喪;
次子邵琳二十歲,洛陽太學生,說出去有點難堪,讀書不少年了,到現在只試通一經,勉強由門人躋身弟子;
三子邵瓊只有十三歲,更不是讀書的料,反倒喜歡與家將們混在一起,整天吹牛逼,談論各種兵事,也不想想你十三歲的“小孩哥”談排兵佈陣會不會被人笑。
不過他不怕嘲笑,在汴梁期間,時常找元真(十一歲)以及去年被冊封爲宋公的邵紀(十二歲)一起玩,因爲他倆都沒有太多管束,都喜歡談論兵事。
元真、邵紀甚至慫恿邵瓊趁着隨母親回曹家省親的機會,看看能不能“偷”幾本兵書回來,讓大家開開眼。
邵瓊還真這麼做了,不過不是偷,而是直接索要。
曹氏族人將曹操一生征戰所著心得十萬餘言整理爲《魏武帝兵法》,不過只剩第一卷了,其他多已殘缺不全,沒保存好。
另外還附送了曹操所注歷代兵書,如《孫子略解》等。
曹氏族人很奇怪,說邵太白亦是用兵大行家,種種戰法讓人拍案叫絕,且更契合當今。
言下之意是曹孟德的兵法契合漢末,但戰爭形態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光一個騎兵戰術就不是漢末能比的。
你們學這些,可能略略有些落伍了,不如學最新的。
“小孩哥”懂什麼,得了寶貝就回去研讀,三個臭皮匠一有空就湊在一起,互相參詳,發表自己的見解。
就目前而言,元真“經驗”最豐富,因爲他真在草原上了解過騎兵戰術,雖然只是皮毛,但說出來後唬得邵紀、邵瓊一愣一愣的。
邵璠知道自家兒子在幹什麼,不過他懶得管了。
習武也是條出路,宗室裡邊總得有人能領兵打仗吧?
退一萬步講,即便沒有那個率數萬兵馬遠征,克敵制勝的本事,中規中矩統率一部分兵馬,拱衛京師總可以吧?
進攻和防守,對能力的要求是不一樣的,前者高太多了。
此刻看到三個兒子後,他沒有叮囑其他人,只看着邵瓊,道:“三郎,接下來數月就不要溜出去了,安心在家爲祖母守孝。”
“是。”邵瓊知道這事沒得商量,很快應下了。
邵璠又看向老二,道:“二郎就在家好好讀書明年試經,不容有失。”
“是。”邵琳也應下了,一臉苦相。
邵璠沒對老大多做交代。
長子最讓他省心,二兄也稱讚過,議郎沒了就沒了,宗室還怕沒官做?
“今日女妹去了勸善坊,陪大嫂去了。蘊文沒回來麼?”曹氏接過邵璠解下的披風,問道。
“沒有。”邵璠說道:“二兄讓他奪情留任原職,鎮守單于府。”
曹氏嘆了口氣,不知道爲邵慎不能爲祖母守孝嘆氣,還是爲他仍可擔任單于大督護而嘆氣————“女妹”(亦可徑稱“妹”)即小姑子,如果是大姑子,則稱“女公”。
“用過飯了麼?”曹氏問道:“若無,妾讓兒婦去準備。”
“和兄長一起用過了。”邵璠說完,便徑直入了書房。
曹氏向門外擺了擺手兩個兒媳相繼離去。
長兒媳是沛郡武氏之女,與邵球成婚六年,育有一子、一女。
次媳是東海劉家的人,乃邵琳的表妹,成婚一年,尚未有子嗣。
曹氏親手煮了一鼎茶,然後端到書房內,道:“女兒遣人送回來的武陽茶。”
邵璠接過飲了一口便放下了,道:“好茶。”
曹氏笑道:“大女最孝順了。”
說到這裡,又試探道:“你能不能對兄公說一下————”
“兄公”自然就是指邵勳了,大伯子之意。
邵璠瞟了妻子一眼,沒有說話。
沒說話就是不答應,曹氏有些泄氣。
大女兒是她生的,五年前嫁給了故河東太守夏侯承之子夏侯證。
夏侯證去年出任武陽令,帶着妻子一起去了犍爲。
下半年蜀中叛亂,他和犍爲太守江虨共守武陽,大破獠人。
雖然立功了,但在曹氏眼裡卻極爲嚇人。
天子要控制蜀中,要安插信得過的官員,她都理解,但別讓自家女婿頂上去啊。
奈何丈夫像個悶葫蘆一樣,什麼都不說恨得曹氏牙癢癢。
一家人就這樣在家居喪,直到四月底,黃沙獄一位令史從幽州回返,深夜入魯王府,向邵璠密報了慕容鮮卑之事。
據他所言,慕容氏防備甚嚴,派出了許多遊騎截殺信使,儘可能延緩消息的走漏,所以到現在纔打聽到那邊的具體戰況。
邵璠收到後未發一言,只攤開紙筆,仔仔細細寫了一封信,密封好後交給信得過的僕人,令其儘快入宮,呈遞給天子。
五月初一大朝會後,邵勳便在御案上看到了這封信。
與之一同放在這裡的,還有太子呈遞上來的一部分已經完稿的《晉書》內容,多爲比較好寫的《地理志》、 《五行志》之類的部分,由太子舍人姚益生親自攜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