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宮星瀍門外,一隊牛車排隊入內。
車上擺放滿了各色白麻布、絹帛、罽布,守門軍士面容嚴肅地檢查完後,將其放行入內。
車隊進門後直接折向北邊,沿着宮城城牆與麟趾殿之間的區域行走,很顯然是前往仙居殿附近的那個大庫了。
雖然什麼消息都沒得到,但他們又什麼都猜到了。
宮城外的大街上熙熙攘攘。
這些年汴梁的人越來越多,建設得越來越好,財富一船船地往這邊流動,整座城市的生機越來越旺盛,而在仙居殿中,完整經歷過司馬晉以來亂局的兩位老人,即將仙逝。
或許不是什麼壞事吧。亂世中走過來的人一個個離去,慢慢地就都是一出生就在和平年代的人了。
邵勳自仙居殿離開後,來到和風院吃晚飯。
竟陵公主邵姝也來了,抱着七個月大的女兒——去年七月,她生下一女,是與駙馬都尉、門下省通事舍人苗協的第一個孩子。
“過了正月十五,門下省就忙得腳不沾地,駙馬每隔幾日就要夜宿衙署一天。”說這話時,女兒看着邵勳。
“是真的。”邵勳擱下碗筷,說道。
他吃得最慢。吃完後,樂嵐姬便讓宮人過來收拾,並進奉茶湯漱口。
“香蒲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麼?”邵勳問道。
“當初選駙馬不就圖個好看麼,誰知道這麼忙。”邵姝說道:“女兒也是爲駙馬着急啊,通事舍人天天跑腿,往來於各個衙署之間,呈遞奏章、承宣旨意,還要接待賓客。他都沒時間讀書了。”
樂嵐姬輕輕捏了一下邵姝的耳朵。
邵勳則有些“憂傷”。
女兒們還是小時候可愛,長大了就向着夫家和孩子了。
苗協試通兩經後擔任的是太常寺文學掌故,非常清閒的職位,所以有很多時間準備“在職考試”,於是去年順利試通三經,去門下省當通事舍人。
這個職務就比較忙了。
簡單來說,邵勳如果不親手擬旨,或者讓近臣代擬旨意的話,絕大部分詔書都出自中書省之手。等於是邵勳表達一個意圖,一個想法,丞相找中書令落實,中書省就開始起草有關這個意圖的政策詔書,再送往門下省審覈,通過後發往尚書省六部執行。
通事舍人就來往於各個衙署之間,有時候中書起草的旨意會被駁回,往來多次也不奇怪。再者,還有很多一般性事務,都有文書旨意,需要通事舍人上傳下達。
苗協每天接觸到最多的詔書應該就是“牒”了,這是多個衙門聯署的日常政務,事不大,但需要落實。
其實這也得益於造紙產業的蓬勃發展,而今非常便宜的黃紙,在曹魏時代還曾被拿來當過聖旨用紙,你敢相信?
到了這會,聖旨一般用絹帛和蜜香紙,普通公文多用藤紙,底層衙門則廉價白紙、黃紙混用。聯想到三十年前還在用竹簡、木牘,邵勳也不由得十分感慨,他給這個時代的造紙產業狠狠踩了一腳油門,襄陽、江夏、竟陵、南郡一堆的造紙工坊,幾乎每個莊園都要搞,或大或小而已,甚至這會連武昌、巴陵、武陵都開始興起了。
紙張產量的日益擴大,極大便利了知識的傳播,不然你便是想推廣教育,都千難萬難。
茶湯很快端上來了,邵姝漱完口後,說道:“阿爺,方纔我給你帶了些蜀中茶,比宮裡的鐘武茶好多了。”
樂嵐姬坐了下來,問道:“你哪來的茶?”
“阿孃,女兒這會正遣家令去蜀中販茶呢。”邵姝說道:“全大梁最好的茶都產自蜀中。我留了蒙頂茶孝敬你們。嘻嘻,阿爺若覺得好喝,可以讓漢嘉郡將其列爲貢品。他們想必很樂意,蜀中好茶太多了,可惜名氣都不夠響,若被評上貢品,每年白送的那點真算不了什麼。”
“漢嘉郡有蒙山……”邵勳說道。
邵姝有些驚訝:“阿爺你連這座山都知道?蒙頂茶就產自蒙山之頂。”
漢嘉郡漢嘉縣在古代是青衣羌國,被滅後置青衣縣,後漢改爲漢嘉縣,直至今日,大體位於後世雅安名山、蘆山一帶。
蒙山就位於此縣境內,相傳前漢時代就有人馴服山頂野茶樹,至今數百年了。
其實這會種茶、產茶、賣茶最多的就是蜀中,荊州、江東固有好茶,但整體規模、名氣還是比不了蜀中。
他們這種先發優勢還要延續數百年,直到最後被江東地區壓過一頭。
“好,那就將蒙山茶列爲貢品。”邵勳說道。
目前宮中“唯一指定”用茶是鍾武茶,即鍾武龍驤府所產之茶。可能茶樹品質還沒培育好,口感一般般但邵勳一直努力帶貨,讓鍾武茶名氣大了許多,產量也暴增,鍾武龍驤府上下賺得盆滿鉢滿。
但說實話,質量撐不起他這麼努力地帶貨。
若在後世開直播間帶這種茶,怕是要被家人們罵死。
“香蒲,你父推廣茶不是沒有原因的,你貨殖的時候要多想想,別以次充好,把這樁買賣名聲弄壞了。”樂嵐姬語重心長地說道。
邵姝連連點頭,然後又看向父親。
父親笑了笑,道:“你娘沒說錯。茶、酒之屬,阿爺稱之爲‘飲品’,二者其實是爭競關係。接待賓客、迎來送往、聚會清談,魏晉以來往往離不開酒,若能以茶代酒,則好處頗多。阿爺現在見客必備茶,公私場合亦多用茶待客,必要好好整一整這狂喝濫飲酒水的風氣。你好好做,最好自己建個茶園,別光貨殖牟利。將來若能把茶推廣到草原上,也是一樁美事。”
“阿爺你想得真多。”邵姝嘆道,旋又笑道:“女兒這是奉旨貨殖嗎?”
“看把你美得!”邵勳無奈道。
樂嵐姬輕輕摟着女兒,笑看向邵勳。
邵勳亦看向母女二人,也笑了。
昏黃的光暈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笑個不停。
有些事情,終究還是要靠親情來治癒。
晚飯過後,邵姝像只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說着外面的見聞,直到有些困了,便纏着母親要一起睡。
邵勳倒揹着手,去到另一進屋舍,宿於王夫人房中。
二月中旬的時候,天氣稍稍有些轉暖。
邵勳基本上不太出宮了。
有朝會就上朝,散朝後移駕觀風殿麗春臺,批閱奏摺,或者召臣子問對。
沒有朝會的日子,基本就在龍鱗殿、黃女宮,批閱奏摺,或與侍御史、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給事中之類的近臣問對。
每天早晚,他基本都會去仙居殿一趟,看看母親情況。
其實早就有心理準備了,現在他只是在等待最終到來的那一天。
二月下旬的時候,除了氣溫迅速回升,出宮躬耕了一天外,他已經搬到了仙居殿。
這一日的薄暮時分,邵勳正坐在廊下審視揚州刺史送來的江南田籍,皇后庾文君帶着太子夫婦來了。
邵勳點了點頭,示意他們直接入內。
母親劉氏一天中清醒的時候少,昏沉的時候多,基本說不了幾句話了。
燈已經點了起來。
邵勳看完最後一個字,寫上批註,將卷宗合上,交由給事中桓溫取走。
片刻之後,宮人送來了晚膳。
比較清淡,粟米粥而已,配上母親讓人做的鹹殖,酸甜爽口。
吃完之後,他入內探視母親。
母親醒了看到邵勳之後,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走到哪裡,母親的目光就落到哪裡,直到邵勳來到她身旁。
盧氏悄然讓開位置。
邵勳注意到,庾文君似乎把一枚手鐲給了盧氏。
那枚手鐲是當初母親給庾文君的,庾文君又給了盧氏。
盧氏可能這輩子都沒戴過材質這麼差、做工如此粗糙的廉價手鐲,但她珍而視之地戴在最顯眼的位置。
從兒媳傳給兒媳,庾文君的角色也在發生變化。
邵勳坐了下來,庾文君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紅。
邵勳握緊她的手。
盧氏垂首不語。太子站得離她很近,卻沒握住她的手。
邵勳扭過頭來看向太子夫婦,道:“你們早些回去
吧,明日再來。”
夫婦二人應了一聲,行禮退去。
“你也回甘露殿吧。”邵勳拍了拍庾文君的手,輕聲說道。
母親每天都是這個情況,一天都沒一句話,清醒的時間加起來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時辰。
“我陪你。”庾文君說道。
“回去吧。”邵勳又勸了一句:“明天再來陪我。”
宮人已經開始收拾牀鋪了。
邵勳讓人在旁邊加了一張臥榻,他現在每晚就宿在這裡。
父親則睡在隔壁。宮人定時爲母親擦洗,很容易把父親吵醒,所以邵勳讓他睡在偏殿。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過多的哀傷了,唯有陪伴而已。
庾文君依依不捨地起身。
邵勳點了點頭,示意她好好休息。
人都走了之後,母親好像又睡着了,邵勳乾脆靠坐到榻上,又拿起旁邊案几上的奏疏批閱,就當打發時間了。
其中一份有關東海郡建海浦的奏疏讓他頗感興趣,多看了幾眼。
看着看着,又想起了少時在東海的歲月。
三十三年前,他被司馬越徵召入伍。
臨出門時,父親、母親、嫂子、侄子、侄女、三弟、小妹齊齊出門相送。
他拄着一杆木矛,揹着一個破包袱,懷裡揣着幾個雞蛋,踏上了前往郡城的路途。
現在回憶起來,很多細節已然模糊不清了。
只記得父母當時的神情滿是憂慮。
是哩,諸王混戰,天下大亂。司馬越不過一遠支宗王,領了個司空虛職,連徐州都督司馬楙都不給他面子,最後整了一羣老的老、小的小的兵將送往洛陽。
這點兵若捲入洛陽混戰,一個照面就沒了,能不憂慮?
邵勳放下奏疏和筆,雙手枕在腦後,任思緒信馬由繮。
當年消息閉塞,哪知道這麼多東西?便是穿越者,也頂多知曉個“八王之亂”,對細節是不清楚的但魔鬼往往隱藏在細節之中。
一起來到洛陽的那幫老頭其實都還好,大部分終老於潘園、廣成澤,雖然客死異鄉,但比起其他人,境遇算不得差。
一起過來的孩童少年們境遇不一,有人成了開國功臣,有人漸漸走散了。
邵勳猛然想起曾經有個跑回徐州,然後又被司馬越徵召入伍還當上小校的人,但他居然連那個學生的面目都記不起了,只知道後來兗州世兵改制後成了府兵軍官,再後來就再沒人在他面前提起過此人了。
這就是漸行漸遠吧。
一開始陪着你上路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最後。
而今大權在握、兒孫滿堂、佳麗環繞,又有哪些人能陪他走到最後呢?
邵勳的眼皮漸漸耷拉下來,思緒仍然繼續飛揚着。
潘園練兵、堅守辟雍、太極殿擒司馬乂……
拿着花奴的嫁妝去宜陽建塢堡,保衛洛陽拒張方,與曹大爺一起打聽司馬越的消息,渡河北上迎天子……
搶許昌武庫、長安圍殺鮮卑、肥鄉破汲桑……
一樁樁、一件件,幾乎把前半個人生過了一個遍。
睡意上涌、意識模糊之際,他生出一個明悟:他來這裡,就是完成任務的,他揹負着許多東西,他註定要負重前行,他註定無法對人訴說很多事情,無論多累都要堅持下去,無論多麼累!
夜色濃重,萬籟俱寂。
跳躍不定的燭光下,宮人迷糊地打着瞌睡。
邵勳靜靜躺着,已然睡着。
一雙枯瘦的手吃力地拽着被角,仔細爲他蓋上。
彷彿用光了最後一絲精力般,枯瘦的手慢慢垂下,呼吸漸漸停止。
母親走了,沒有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