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4章 應對之策(下)
“顏公家中陳設委實粗陋了些。”明暗不定的燭火中,司馬裒有些驚訝。
“奢則不孫,儉則固。”顏含一臉正色道:“異日太子登基,當以儉樸爲要。臣未聞上儉而下不豐,欲寡而下不給者。江左雖言中興,然內有權宦,外有國賊。洛陽父老翹首以盼,北地華夷引頸而望,殿下當慎之、誡之。”
司馬裒目瞪口呆。
怪不得東宮僚屬都不太喜歡顏含呢。他是太子,上門剛說一句話,還是好心,結果就引來這麼一通訓斥。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太子少傅呢。
不過“江左中興”以後,司馬氏確實更習慣“面刺寡人”了。顏含這麼說,他就只能生受着。
“顏公所言甚是。”司馬裒笑道:“今後國事多多仰仗顏公了。”
顏含面色沒有太多變化,轉而說起了正事:“入蜀之事,早該爲之了。邵賊欲南下江東,荊襄、合肥、廣陵三路難矣,其或自散關南下,入漢中,攻巴蜀。盡得蜀地後,再與南陽、新野之兵聯合,夾攻襄陽、江夏、江陵,荊州一去,湘州勢不能獨守。如此,江東危矣。”
司馬裒聽得有些緊張,連忙問道:“僞成——成國可能抵擋邵兵?況李賊亦是可恨,奪我魏興郡,以致其落入邵賊之手。”
梁州諸郡,除了爲氐成攻取的外,其餘都心向司馬氏。然荊北、樑東拉鋸多年,有些郡縣就挺不住了。
如魏興郡被成國拉攏,降之。一年後,郡人不服,內亂,殺太守歸晉。再一年,復亂,驅逐太守,歸樑。
新城郡被陶侃牢牢控制着,但更西邊的上庸郡就有點微妙了。
人家本來蠻忠心的,但就是看不到希望啊。雖然闢處山中,易守難攻,一般沒人料理他們,但時間長了,難免往襄陽輸送了許多財貨、丁壯,怨言叢生。
在魏興郡降樑之後,郡中不少父老起了別樣的心思,亦欲降之。
當地有流言,樑鎮西將軍金正的使者自魏興南下,鼓動他們殺郡吏以降。
再這麼搞下去,大晉朝的梁州可就沒多少郡縣了。
對於鼓動樑東三郡叛亂的氐成,建鄴上下頗多痛恨,司馬裒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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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顏含卻有不同的看法,只聽他說道:“殿下,此一時彼一時。交好李成,一者無需在樑、益二州屯駐重兵。二者可協力同心,王師於荊北抵禦邵賊,李成則可專心守禦漢中如此,三國鼎立之勢成矣。朝廷土斷、檢戶、練兵皆需時日,而今能不開戰就不開戰,五年之後,局勢或有大變。”
大晉朝現在是有益州的,治巴東郡。
此郡原屬梁州,晉惠帝太安二年、永興元年期間,因蜀中大亂,交通阻絕,梁州刺史無法管理南部諸郡,遂將巴、巴東、涪陵三郡轉屬益州,以更好地整合蜀地殘餘資源,與李氏對抗。
只不過,巴、涪陵、江陽等郡相繼失陷,最後只剩了個巴東。
目前該郡“文屬益州”,實際上歸荊州管轄,蓋因其“據荊楚之上游,爲巴蜀之喉吭”,控扼三峽之險,頂着蜀東門戶,算是當年夷陵之戰後吳蜀對峙的關鍵所在,故陶侃表毌丘奧爲益州刺史、監巴東諸軍事,鎮守此地。
如果成、晉兩國不能握手言和,那麼遲早要在巴東交手。畢竟當年夷陵之戰後,蜀國猶據有巴東,可遮掩門戶,今不在手,心實難安。
司馬裒聽顏含這麼說,心中贊同,於是追問道:“顏公以爲,事能成否?”
“事在人爲,總不能什麼都不做。”顏含嘆了口氣,道:“況邵樑攻楊難敵甚急,將圖漢中,李氏寧不急耶?此間或有機會。”
司馬裒大大地鬆了口氣,道:“是極。邵賊若不能克合肥、襄陽,必圖漢中、蜀地,再順流而下,效當年晉滅——呃,古人舊事。李氏若知機,當益兵漢中,修繕城防,免得爲邵賊所趁。”
“若世間之人都如此知機,那倒能減不少紛爭了。”顏含意味難明地說道:“老夫年前就會啓程。殿下在京中,當親賢者,遠小人,孝事父母,友愛兄弟。如此,則國安祚長。”
司馬裒定定地想了許久。
他不傻,只是習慣性聽從別人意見罷了,好壞還是分辨得出的。
顏含的意見和王導差不多,雖然他們兩人不是很對付。
北伐只是說說而已,真正該做的是守禦。
守的時間越長,根本越穩。
“受教了。”司馬裒起身一禮,道。
顏含受了這一禮,臉上終於有了點欣慰之色。
太子雖然有很多讓他不滿意乃至憤怒的地方,但並非昏聵之人。今時今日,他已是最好的人選,沒辦法,相忍爲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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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含很快就出發了,都沒和家人一起過年。
而今年的正旦,建鄴也頗爲冷清。
元日那天,天子司馬睿與羣臣共飲,氣氛還算熱烈,算是稍稍凝聚了下人心,鼓舞了下士氣。
但數日後,他就又回宮中靜養了,只有王導、劉隗、刁協、卞壼、司馬羕等重臣入宮奏對時才能見到。一般性的事務,外朝就處理了,反正這個天下有沒有他似乎都行。
太興二年(329),立春之日。
王導、王悅父子一時興起,各自寫了一堆“宜春”帖子,然後張貼於各處,互相比較。
品評許久之後,王導倒揹着雙手,在院中漫步徜徉,道:“今晨便出門,想必消息已傳出去了吧?”
“還不夠。”王悅說道:“今只有十餘南渡士人耳。正月十五那天,兒約了吳地大族共宴,席間會談起北邊諸事。”
正如邵勳在建鄴有耳目一樣,人家在北地也有消息渠道。
廣成會議,堂而皇之地鼓動北地士族南下建莊園,凝聚北地人心,削減度田矛盾,並將其力量整合起來,減少南征的反對意見,這種事當然要好好利用一下。
從正月開始,各種聚會清談之中,就要廣泛傳播此事,儘可能讓更多的人知曉。
邵賊想凝聚人心,江東亦可藉此凝聚人心。
王導倒要看看,北人都要分食你們了,還有沒有人想不戰而降。
“如此一來,土斷、編戶、練兵的阻力也沒那麼大了。”王導說道:“國中便能安穩一些。”
“其實還有隱憂。”王悅輕聲說道。
王導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只道:“大郎過於憂心了。”
“琅琊王……”王悅道。
王導不答,只看着院中竹木,許久之後問道:“琅琊王成婚一年了吧,可有子嗣?”
“一妃四夫人,皆無所出。”王悅說道。
“無子嗣何以爲君?”王導搖頭道。
成婚一年,沒有子嗣不奇怪,一妃四夫人無人懷孕也勉強說得過去,畢竟才一年嘛。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可就惹人疑慮了啊,誰敢賭?
反觀太子司馬裒,正妃誕下一女,妾室生下一子,雖同樣子息艱難,終究還是有後的。
兩相一對比,琅琊王就算本事再強,沒有子嗣這一條就足夠讓他靠邊站了。
在這件事上諸葛道明怕是也措手不及,王導都有點同情他了。
不過,說完琅琊王司馬衝,王導又看向兒子,嘆息一聲。
王悅臉色黯然。
他是嫡長子,成婚多年,同樣沒有子嗣。
世家大族子弟,不知道爲何,子息艱難的比比皆是,以至於經常過繼。
他已經不再服散了。不過停散之後,身體每況愈下,稍有些風寒,便頭疼腦熱,臥牀不起,他可能已經沒法爲王家留後了,將來只能從弟弟那裡過繼一個奉祠香火。
見大郎那個樣子,王導便不再多說了,轉而道:“淮南、廬江之事,你怎麼看?”
王悅平復了下心情,道:“山彥林治蕪湖,開闢污萊,墾治良田,費神費力,怕是無力北上。縱有,也只是小股舟師罷了,恐難以驅走胡騎。”
“土斷、檢戶是正事,山彥林其實是對的。”王導說道:“邵賊想必也看到了這點,故遣胡騎南下,四處襲擾,攪亂人心。若山彥林沉不住氣,將安置流民的錢糧用於軍爭,大舉北上,卻墮了邵賊奸計。”
“西府還是有能戰之兵的。”王悅說道:“其以祖約降衆七千爲骨幹,另募流民、土人精壯數千,耕種之餘,多番操練,渡江北上之後,輔以水師或有所獲。”
“山彥林非莽撞之人。”王導說道:“其或會北上,但以安撫人心爲主,未必願意以短擊長攻鮮卑胡騎。如此也好,先堪堪穩住局面,安頓好百姓,操練好兵馬。無兵無糧,如何久持?”
王悅瞭然。
蕪湖現在算是山遐的“老巢”了。
那地方他去過一次,地域廣闊,但渺無人煙。
境內森林湖沼一處連着一處,彷彿無窮無盡般。自春秋時就開發了,可至今成果寥寥,人口也很少。
朝廷僑置譙國於蕪湖縣,不是沒有原因的,這就是一個沒人要的地方罷了。
年前,山遐上書,請於蕪湖僑置淮南郡壽春縣,以安置去年遷走的淮南百姓,朝廷許之。
也就是到了這會,蕪湖才迎來了巨大的機遇。
一萬多戶百姓涌入,分作二十餘鄉,各自墾荒,全靠宣城、丹陽等郡接濟,可謂難矣。
至少要到明年秋收之後,蕪湖才能勉強自給。
至於爲征戰提供資糧,還得再等。
“先過完這個年吧。”王導拍了拍兒子瘦削的肩膀,輕聲道:“去陪陪你母親。”
王悅走後,王導繼續在院中思索。
良久之後,他決定趁着年節閒暇,多寫些信,發往江東大族,向他們詳述邵賊南下後的利弊,堅定其抵抗的決心。
邵賊從未將你等放在眼裡,今更要分食爾等資財、田地、人丁,以安撫其部衆,何去何從,宜細思之——這便是今年宣傳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