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明八年正月二十九日,太子於洛陽城西郊迎班師的黑矟左營,洛陽百姓亦紛紛出來圍觀。
武威度支校尉彭陵之子、太學生彭熾攜妻張氏,亦站在人羣中觀望。
人太多了,他們根本看不到太子在哪,更聽不見說了什麼話,於是只能向西走,到外圍看看那一排又一排的駱駝。
稀罕啊!胡商雖然也帶駱駝,但誰一口氣帶着五千多頭?而且這五千多頭駱駝背上還捆紮着高高的行李,裡面顯然是財貨了。
有那麼些行李沒捆紮好,露出了一角,衆人定睛望去,發現似乎是錦緞。
“怎還有錦?”有人奇怪道:“莫非是蜀錦或江陵錦,被西域番邦買去?”
有人嗤笑一聲,道:“你能說出蜀錦和江陵錦,顯非愚昧之徒,然還是差了一籌?難道沒聽過波斯錦麼?就連三韓之地都有自己的錦,天竺亦有。”
先前那人不太服氣,強說道:“三韓、波斯、天竺既有錦,爲何西域胡還是來中原買錦?”
“錯了就要認。”後面那人不客氣地說道:“波斯錦、天竺錦同出一源,其絲過於粗韌,對黎庶來說用着無妨,可對稍有點錢的富戶而言,就不行了。只要蜀錦、江陵錦乃至近年起來的鄴城錦運到西邊,波斯錦就不夠看了。至於三韓,純粹是織錦手藝太差。”
這番話有理有據,聽着蠻唬人的,先前那人臉上掛不住,消失在人羣中了。
彭熾、張氏相視一笑。
他們買過波斯錦一方面是圖稀罕,另一方面則是拿來研究。
波斯錦的織法與大梁不同,更類似於織毛布,手藝其實不錯,能織出顏色漸變的味道,很有值得借鑑的地方。
方纔露出一角的那匹波斯錦,上頭似有花鳥圖案,這是波斯錦典型特徵——他們特別喜歡織聯珠和花鳥紋樣。
“這些錦應會賞賜下去。”彭熾說道:“定有人不喜,然後拿出來賣,屆時去市面上尋一尋,買一兩匹回家。”
張氏嗯了一聲。
夫君在太學讀書,她便在家鑽研女紅,尤重各色錦緞的織造算是她打發時間的小愛好。
西域有些織法很奇特的,漢地沒有,若能學過來,發揚光大,反能豐富漢地的錦緞織造之法。在這件事上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不會才最丟人。
“夫君你要不要買什麼?”張氏問道。
彭熾搖了搖頭,道:“家中書本齊備,沒什麼缺的了。”
說到這裡,他看着長長的隊伍,眼神有些明亮,道:“大丈夫當建功於邊塞,得羽檄星馳入京,長纓直系胡王,如此方遂生平之志。些許享樂之物,沒意思,我也不需要。”
張氏靜靜看了丈夫許久,然後笑了,道:“聽聞去歲試經,太學中有不少弟子寫了軍旅詩賦,被人稱爲‘邊塞詩’,卻不知夫君可有佳作?”
太學試經發展到現在,除帖經、墨義外,又有詩賦一首,也佔一定分值,故會寫詩、習慣寫詩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詩一多,自然會出現流派。
就目前而言,最多的還是那種悠遊林泉的調調,又或者居家樂農之事,邊塞軍旅風格的還是少。
彭熾聞言醞釀一番,道:“銅駝陌上春方好,疏勒城頭月已清。”
“還有呢?”張氏問道。
彭熾張了張嘴,有些尷尬,道:“一時做不出來,還得打磨打磨。”
“已經很不錯了。”張氏挽起丈夫的手,笑道:“比那些只會松下明月溪流的氣勢足。”
彭熾更不好意思了,搖頭道:“卻不如陛下當年在國子學唸的詩?”
“哦?陛下還寫詩?”張氏奇道。
“就幾句。”彭熾說道:“聽聞彼時陛下回憶征伐之不易,隨口一說,曰‘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張氏咀嚼了幾遍,笑道:“陛下果愛那副金甲。”
彭熾也笑了,道:“你只看到金甲,我卻看到只有經歷過沙場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詩。”
“去邊塞真有前程嗎?”張氏問道。
“平章政事羊公二度請辭,天子許之。你可知接替其位的是何人?”彭熾看向妻子,問道。
“何人?”
“使持節都督益寧二州諸軍事王公。”
“王雀兒。”
彭熾咳嗽了下,道:“勿要直呼貴人名諱。”
張氏掩嘴輕笑。
一般而言,只有上級、長輩可以直呼名字,但士人之中直接喊王雀兒、金正的卻也不在少數,出於什麼心思,懂的都懂。
“王公要當丞相了?”張氏換了個稱呼,問道。
“國朝沒有丞相了。”彭熾糾正道:“平章政事而已,一般稱之爲‘宰相’。”
張氏“哦”了一聲,旋又道:“王公出身寒微,真要當宰相?”
“天子欽定,誰能攔住他老人家呢?再說了,未必是壞事。”彭熾說道。
張氏連連點頭。
出嫁從夫,她是彭家婦,非河內張氏之人。河內彭氏說到底也是武夫家族,與王雀兒是一條線上的。
“王公入京爲相,當年跟過他的舊部應該都能得到好處吧?”張氏又問道。
“那是必然。”彭熾說道。
“那夫君你……”
“我自投楊公去也。”彭熾說道:“便是楊公不督西域,也會有其他人。反正就是去西域,只有這裡有官缺,容易擠進去。”
張氏有些沉默了。
倒不是她擔心跟着去西域吃苦。事實上這種萬里當官,一般而言不會帶家小,但就是如此,容易令她與丈夫長期分居兩地,心中頗爲不捨。
彭熾沒注意妻子的心思,他只沉浸在建功立業的遐想之中。
這個年紀的人,總會覺得自己很不凡,很特殊,滿腔熱血,捨我其誰!
另外一邊,太子邵瑾按照流程,與董樂一前一後,策馬入京,行至銅駝街後,向北直轉閶闔門,在廣場上完成了獻俘大典。
出於安全原因,百姓們離得比較遠,看不真切,但和露布飛街入長安時一樣,便是平日裡生活再不如意之人,這時候都昂首挺胸,高聲歡呼。
看着閶闔門高高的門闕,聽着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見着盔甲鮮明的武士,龜茲王帛順駭然失色。
雖然趕路甚急,但他一路上也見到了大梁朝的許多風物,真切感受到了這個王朝的龐大與富足,暗道祖上說的漢地強大不可與之爲敵果然是真的。
或許之前中原陷入了長期戰亂,無暇西顧,讓他父祖輩產生了錯覺,他本人受影響更是錯得離譜,以至有今日。
龜茲不過十萬戶口,只抵樑地一郡,人家真要不計代價打過來,你如何抵擋?
想起先前樑國數次致書,他都沒有理會,此時便有些後悔。
好在樑帝在長安召見他時給了機會,並未過分折辱,而今妻兒尚在,闔家團聚,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呃,嚴格說起來也不是,妹妹被留在了樑帝身邊。
唉。他默默嘆了口氣。
樑帝什麼目的,他又怎麼可能猜不透呢?一是身邊留個熟悉西域事務之人,以備顧問,二是給自家那個弟弟一點威脅吧。
他若不聽話,甚至反叛,樑帝還有手段對付他。
彭熾夫婦二人也跟着人潮來到了閶闔門廣場上,耳邊不斷傳來百姓的議論——說真的,他挺愛聽洛汴百姓“大放厥詞”的,因爲他們真的很懂,至少看起來很懂。
“魏晉之世,西域僅止於樓蘭、高昌,今上盡復漢時疆域,大梁實乃煌煌正朝。”
“我看着也像。不過國朝其實沒必要打西域。昔年漢武帝西征,實爲對付匈奴。大梁北邊可沒匈奴了,西域可打可不打。”
“你也就這點眼界了。這些年來洛陽的胡商沒見過?前些時日,都有粟特人在城中購置宅院了,說是要做買賣,釀葡萄美酒售賣。”
“你這般喜歡徵西域,就該讓你服徭役,走一趟就老實了。”
其他人聽了,鬨堂大笑。
彭熾也忍俊不禁。是啊,每個人的追求是不一樣的。
武人想要立功,封妻廕子。
士人只想着治產業,傳給子孫後代。
他這類出身寒微的文人其實和武人利益一致,需要投奔邊帥,指望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至於普通百姓,他們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你打仗可以,別影響我就行,他們最怕的是被徵發爲丁壯,隨軍挽輸,那可真是苦不堪言。
當然,不排除一些百姓自恃勇武,想要博取軍功,但這都是少數了。
但大勢之下,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每個人都被洪流裹挾着往前走,身不由己。
正感慨間,一大隊軍士走了過來,將不斷往前擠的百姓向後推。
彭熾與其中一人目光相接,兩人都愣住了。
對面那人赫然便是剛剛班師的黑矟左營小校,先前還在廣場上列隊呢,這會就來維持秩序了。
只見那人背插認旗,看樣子是個隊主,朝彭熾笑了笑,又轉身去了他處,呵斥不斷。
“我父當幢主時舉薦他當隊主,來過我家幾次。”彭熾小聲朝妻子說道。
張氏點了點頭。
黑矟左營的駐地就在河內郡野王縣,在這碰到軍中熟人太正常了。
彭熾又把目光投向場中。
那位隊主左刀右弓,身披重鎧,威武不凡。原本的札甲之外,似乎披了件“一環扣一環”的新甲,倒是少見,難不成是繳獲來的?
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回河內休整了。在長安面聖的時候,應該得到了不少賞賜吧?連帶着戰利品,估計人人都發了筆小財。
彭熾深吸一口氣,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下次太學去辟雍練騎射的時候,他一定得好好練,把日漸荒廢的技藝撿起來。
寧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