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逵回到許昌後,沒有先回自家,而是拐了一個彎前往鄢陵。
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避免過早回去被族人問東問西,二是可以拜訪正在居喪的庾亮,而今潁川的領頭人。
臘月十三,庾亮在鄢陵老宅旁邊的草廬內接見了陳逵。
入草廬前,陳逵依稀覺得有點眼熟。再仔細一想,這不就是當年庾琛去世後庾家諸子居喪用的草廬麼?只不過看樣子是原地新建的,但型制和之前的一模一樣。
“庾公。”陳逵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
草廬內只有庾亮一人,他似乎正在練字,見到陳逵,看都沒看他一眼,只道了聲“坐”,然後便繼續寫字了。
陳逵應了一聲,規規矩矩坐好。
庾亮提筆振腕,筆走龍蛇,片刻之後擱下了毛筆,道:“賜你一語,拿走。”
陳逵疑惑地站起身,來到案几前,拿起墨跡未乾的白紙,卻見上面寫了一句話:“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看完了?”庾亮斜睨了他一眼,問道。
“看完了。”陳逵答道。
“看完了就還給我。”庾亮說道。
陳逵有些傻眼,不過依言還給了庾亮。
庾亮待墨跡稍幹,將這張紙疊放了起來。
陳逵眼尖,看到案几上還有許多張紙,都寫滿了這句話,好似什麼任務一般。
“你的事我已知曉。”庾亮說道:“膽子也太大了!”
陳逵有些不解,道:“庾公,我……”
庾亮擺了擺手,道:“你做得沒錯,但時機不對。今上是什麼人?他希望看到什麼?你們這些後輩啊,一個個沒見識過他的厲害。這麼說吧,在他活着的時候,便是裝也要裝得兄友弟恭。第一個跳出來的樂凱自斷前途,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入中樞了。”
陳逵不是笨人,被庾亮這麼一提點,心中明白了許多,同時暗暗琢磨庾公是不是被樂凱的下場嚇破膽了?
“先在家待着吧,太子什麼時候遣人喚你,你再回去。”庾亮說到這裡,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陳逵在等外甥的召喚,他也在等妹夫的召喚,這可真是……
想到這裡心情大壞,於是說道:“在家老實點,別放浪形骸,也別胡言亂語。”
陳逵連聲應是。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倆挺像的,唯一的區別就是陳逵的妹妹沒當成太子妃。
當然,亮子很早就到廣成澤開荒了,爲此臉都曬黑了不少形象分有所降低,但積累了一定的經驗,急躁的脾氣也被磨掉了一些,總體而言還是比陳逵強。
見陳逵答應得太痛快,庾亮有些不放心,叮囑道:“過年就別大宴賓客了,你這時少讓人惦記最好不過了。”
“我知潁川有些人喜歡談論政事,但不要往齊王、趙王、燕王身上扯,尤其是燕王。”
“其三,最近潁川有些人牢騷滿腹,對天子徵糧發役不滿,你不要摻和。天子想打平州,那就讓他打,二十一州就只有二十州,他不會甘心的。”
“再者,放任慕容氏佔據平州,戰場就會變成幽州,將來一樣要打仗。”
“其四,天子要收西域,那就讓他收。魏文帝時不過半壁江山,都能設西域長史府管制諸國,今上不能耶?”
“有些牢騷,說出去只會讓今上厭惡。他老了,現在得哄着他,你可明白?”
庾亮一口氣說完,只覺心中舒爽無比。
陳逵聽完卻只覺茅塞頓開,庾公果有經世之才,堪爲潁川士人之主。
但想了想後,又不甘心道:“庾公,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而今諸王一個個都有差遣,太子卻只能修書短時尚可,若十年八年都如此,可就危矣。”
庾亮聞言,沉默許久。
“你說得也有道理。”他最終說道:“每月朔望聽政已是極限,太子也做不了許多。但他不能做,別人可以做。”
說到這裡,庾亮在草廬內走來走去,道:“投天子所好吧。唔,我許久沒回京中了,而今天子所重何事?”
陳逵想了想,道:“革除士林弊風,禁浮浪大言,要求實事求是。”
“這個不顯成績,還有其他的麼?”庾亮一揮手,說道。
“還有便是窮求大道之理了,朝會上多次提及。”陳逵說道:“陽平太守申鍾之子申紹,細究曹衝稱象故事,上書萬象院,得天子獎掖,直授學士,其父亦被拔爲幷州別駕。”
“哦?”庾亮有些震驚。
從一郡太守(正五品)拔爲州別駕(從四品) ,別看只是升了一級官,但事實上絕大部分太守一輩子都跨越不了這一級。
“他上書說什麼了?竟如此有用?”庾亮追問道。
陳逵苦思冥想,最後說道:“僕只看過一遍大部忘了,唯記得寥寥數句而已。其言‘昔者(曹)衝量巨象,置象於舟,刻水痕爲記。復易之以石,候舟沉齊痕,則象之重與石等。何哉?蓋水之承物,若無形之手,物重幾何,則水舉之力亦幾何。猶若滿卮置水,溢者必與其
物相侔。故曰:浮舟之力,等同所排之水重,此自然之理,陰陽相濟之道也。’”
庾亮聽完,雖然覺得很有道理,申紹說的多半是真的,可這有什麼用?
真論起來,也就士人清談時的一點談資罷了,於國於民有何益?
罷了,就當天子老糊塗了。
庾亮看向陳逵,道:“這些事你做得來麼?”
陳逵搖頭。
“那還有什麼?”庾亮問道。
“便是按照這些道理做些利國利民之物出來……”陳逵說道。
“怎麼天子總在這些上面較勁?浮舟之力有何用?”庾亮有些頭疼,更有些茫然,總覺得這個官場讓他有些不適應。
“申紹說溫麻船屯造尖底海船,便暗合浮力之說。海上排濤而來,船向一側傾斜,驟然排開許多海水,水有浮力,會奮力推舉船身,將船扶正,故尖底船不易傾覆。他請自今往後,海船一律改爲尖底船,棄用平底船。”陳逵說道:“天子大讚此說利國利民,賜絹百匹。”
庾亮實在無語了,反問道:“若在江南找些事做,則何如?”
“想必是有用的。”陳逵說道:“天子亦重在江南治產業者。”
庾亮舒了一口氣,總算到他熟悉的領域了。
“昔年我隨天子在廣成澤篳路藍縷,雖然辛苦,回過頭來看看成果,卻不無自得。”庾亮輕撫鬍鬚,笑道:“我不便見客,你可多多勸說親朋好友南下治產業,也別光盯着吳人舊產了,江南荒地那麼多,自己也嘗試着開荒。天子看到之後,必然嘉悅。”
“是。”陳逵連忙應道。
“再者,你方纔提到船之一事。”庾亮沉吟片刻,道:“天子如此重視造船,我看事出有因。你們幾家能不能湊一湊,想辦法建個船坊?”
陳逵一驚,道:“恐靡費多矣。”
“去南邊找個山林多的地方,想必有長了數百年卻無人問津的參天巨木。”庾亮說道:“花些糧帛,招募土人伐木成材,再去江南蒐羅些工匠,應不至於承擔不起。”
“造了船做什麼呢?”陳逵問道。
庾亮聞言一呆,是啊,造了船做什麼呢?
“總有辦法的。”庾亮說道:“實在不行,去交州運香料也可以。而今京中不是風行此物麼?人人用了都說好。”
“庾公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陳逵小小地拍了句馬屁。
庾亮微微一笑,看樣子還是有點受用的。
很快他又想起一事,遂問道:“天子明春便要東巡了吧?”
“雖未正式下詔,卻已是必然之事。”陳逵回道。
“天子東巡,太子便要監國,這可不是小事。”庾亮突然有些緊張了起來。
他屁股剛回到胡牀上,便又站了起來,走來走去間,頗有些焦躁不安的感覺。
“監國之時,你等要更加勤勉,更加守禮,萬勿得意忘形。”庾亮說道:“若有哪個不知好歹,立刻稟報太子,嚴厲處置。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天子雖離京,我料京中之事瞞不過他。那位黃沙御史可不會伴駕出巡。”
聽到“黃沙御史”四個字,陳逵也菊花一緊,栽在魯王手裡的豪族、胡酋可不少。
士人們平日裡提到黃沙獄,雖然多有不屑乃至罵聲不絕,可強要說不怕,卻也是騙人的。
“庾公,天子東巡之後,雖有太子監國,卻仍需重臣輔佐,要不要……”陳逵看向庾亮,輕聲問道。
庾亮一聽就知道他要說什麼,心不自覺地加快了跳動。
母親去世了誠可哀也,可守孝三年也是真的難過,終日住在草廬裡,連會客都得偷偷摸摸,與坐牢何異?
若能奪情起復,安排一箇中樞要職,那自然是極好的。
不過庾亮很快想起了妹夫經常拍他肩膀的那雙蒲扇般的巨手,下意識有些遲疑。
糾結許久後,他重重嘆了口氣,道:“罷了,你等別自作聰明。我在家頤養性情,自得其樂,暫時不想服那案牘之勞。”
陳逵明白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無事了,你早些回去吧。”庾亮很快擺了擺手,說道。
陳逵行了一禮,告退而去。
庾亮站在草廬門口,看着外面廣闊的天地,心早已飛到了汴梁。
片刻之後,他回到了案前,攤開紙筆,寫下一段字:“居喪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是謂不度。”
寫完這句,又在下面寫了一行字:“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戴好孝帽後,繼續看書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