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過得格外快啊……”翠微堂的院內,已經落滿了積雪,裴靈雁伸手接了一點雪花,只有刻骨的寒意。
“花奴,陛下回來了麼?”牀榻之上,盧薰輕聲問道。
“臘八之後,大軍就結束操演了。昨日傳來消息,陛下夜宿八角龍驤府,離汴梁很近了。“裴靈雁回到屋內,轉身將房門關上,回道。
“他也四十七歲了,還這麼四處奔波。”盧薰輕輕嘆了口氣。
同樣坐在屋內的劉小禾、裴婉暗暗嘆氣。
各人有各自的命,薰娘不過偶感風寒,馬上就躺下了。期間一度好轉,最終病勢急轉直下,讓人措手不及。
不過,這個年紀了也正常。
裴靈雁爲盧薰掖了掖被角,然後看向裴婉,道:“過了年再走吧。”
裴婉輕輕點了點頭。
之前她去了河東老家,見了見尚在世的親人,住了數月心願已了。現在是時候回返江南,守着望之的墳塋,直到死的那天。
做了一輩子夫妻,縱然吵過、罵過,甚至遐想過,臨老了終究割捨不下那份情義。
“嚴奉先回建鄴居喪吧,他出來這麼久,外間早有非議。“裴靈雁嘆道:“濟陰那邊有幾人跟着南下?”
“兩人。”
“南下也好。”裴靈雁說道:“南邊一家,北邊一家,各自分開過。”
她倆提到的是濟陰卞氏兄弟。
兄弟五個已經居喪結束數月了,老大卞滔一直在等
缺。裴靈雁聽聞後,找機會提了下卞氏兄弟,邵勳很快記起了一直在家培育馬匹的卞茂,於是詢問了一番。
卞滔很快就得到了缺:從七品太僕寺主簿。
就連他二弟也得了個縣博士的官,本來還不想去的,奈何卞氏再不振作真要不行了,於是橫下一條心,乾脆去了上郡某縣教化氐羌,蓋因邊郡的縣博士官品稍稍高一些。
卞家老三、老四大概率跟着裴氏母子南下了,未來就在江南安家。
老五年紀小,仍留在兩位兄長身邊,他最喜歡的“大將軍”也未必能適應江南氣候。
濟陰卞氏就是北地士族的縮影。
在北地有官位的就留在北地,日子也不會差,畢竟還可以依照官品佔田。
沒官位的可以留在北地混吃等死,也可以去江南打理家業。
這個世道在發生着深刻的變化。
“建鄴家中可還有短缺之物?”裴靈雁又問道。
“會稽四十餘頃莊田賣給了兵部侯尚書家,剩下的還有百九十餘頃,夠了。”裴婉說道。
“侯尚書怎麼買的?”裴靈雁問道。
“侯尚書給的價錢很公道,那塊地也很好。”裴婉說道:“不過他家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相約五年內付清,我應下了。”
買地款分五年付清,便宜賺大了,但有些事就這樣,至少侯飛虎還願意做表面工夫,大家各退一步,也算結個善緣。
這番話說完後,房間內便沉默了下來。
裴靈雁和裴婉都知道,這是她們此生最後一段相處的日子,別離之後--唯別而已矣。
黃昏時分,邵勳帶着侍衛親軍返回汴梁,自觀風門入樑宮,直趨翠微堂。
裴靈雁、裴婉二人上前行禮。
邵勳擺了擺手,然後徑直坐在盧薰身旁,道:“薰娘,我回來了。”
盧薰下意識拉起被子,想把臉遮住。
“我豈是那麼膚淺之人?”邵勳嘆道伸手止住了盧薰的動作,然後摸了摸她憔悴不堪的臉,說道:“在我心中,你還是當初那個手忙腳亂把書藏在裙下的女子。”
盧薰眼珠轉了轉,依稀記起了往事。
那時天子奔襲許昌,奪了武庫,還來到范陽王府,兩人見了一面。
那會她滿腹幽怨,喜歡看一些描寫閨怨的詩賦,卻不敢爲外人知,只能匆忙藏起來。
這事還是她後來告訴邵勳的,當時被取笑了一番。
她勉強笑了笑,道:“那時真好啊……”
“我得了你,才知你有多好。”邵勳站起身,解下披風,道:“晚飯用了沒?”
盧薰搖了搖頭。
“多少要吃點,病好了以後我陪你出去走走。”邵勳說道:“當初你爲我做水引餅,這麼多年我終於學會了。反正今日無事,便親手做一點。”
說罷,轉身出了門,腳上滿是細碎的霜雪。
裴靈雁等人見了,盡皆輕嘆,亦起身離去,準備給邵勳幫把手。
溫暖的廚竈之間,童千斤正在燒水,邵勳則在篩粉弄得鬍鬚都白了。
“婉娘入京後,卻也未來見我一面。”邵勳笑道:“上次相見是什麼時候?”
裴婉不敢直視他明亮的眼睛,只道:“許是三十年前了吧。”
“似乎是的。”邵勳點頭道:“那會我還一文不名。劉洽誣告我,見召之前,心中很是忐忑。當時花奴要是下令拿下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
裴婉聞言輕笑,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方纔男人沒來之前,那壓抑的氣氛直讓她覺得難受,現在卻好多了。
“三十年,三十年了啊……”邵勳篩着粉,猶自感嘆不休。
裴靈雁也有些感觸,靜靜看着邵勳。
那會天下大亂,到處傳來壞消息,很多士女淪落亂兵、胡人之手,慘不忍睹。
她和裴婉聽了都有些惶恐,擔心有朝一日落得此下場,下意識想做點什麼。
她輕輕放過了邵勳,畢竟手頭無人可用,使功又不如使過,況且那種事說是誣告也沒問題。
裴婉則跟着丈夫去投司馬睿,及至南北再度一統之後,才得以見面。
三十年間,多少風風雨雨,最終都走過來了。
不親身經歷過,怕是難以理解他們那個年代的感情,難以理解他們在想些什麼。
“臘月十五了,一年又要過去了。”裴靈雁輕聲道。
“是啊,一年年過得真快,事務又如此繁雜。”邵勳說道:“不是料理外敵,便是折騰內務,一刻不得閒。”
裴靈雁看了他一眼,彷彿在說你閒的時候多着呢。
邵勳假裝沒看見,繼續篩粉、和麪、揉麪、切段,然後到竈後燒火。
童千斤則開始做澆在面上的肉糜,動作熟練無比,一看就是老手了。
“少放點肉,清淡一點即可。”邵勳在竈後提醒道。
童千斤應了一聲。
二裴也開始動手幫忙,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太官署的人完全幫不上忙,手足無措。
******
水引餅做好後,邵勳親自端着送到榻前,並把盧薰扶了起來,餵給她吃。
片刻之後,劉小禾、荊氏也來了。
許是年輕時一起遊藝的姐妹們都在,盧薰心情不錯,竟然吃了小半碗。
幾個人聊起當年在廣成澤閒居時的往事。
尤其是獾郎出生後,盧氏經常抱着他散步徜徉的大堤。
荊氏說長堤兩岸楊柳依依,比當年好看多了。
劉小禾說流華院的梨漫山遍野,她們當年抱着玩樂的心態一起栽下的果樹蔚然成林,待熬過這個冬天一定要嚐嚐流華院送來的梨。
盧薰靜靜聽着,淚流滿面。
她覺得這輩子滿足了,沒有遺憾了,唯有些許牽掛。
夜深之後,衆人都去歇息了,只有邵勳半躺在她身旁,靜靜看着書。
“陛下。”盧薰輕聲說道。
邵勳放下書,輕握住她的手,示意他在。
“獾郎被我寵壞了,我有些後悔。”盧薰突然哭了。
“獾郎其實很努力。”邵勳說道:“在左國苑和單于府任職之時,頗爲勤勉。”
盧薰淚流得更多了,道:“他只是被我寵得太厲害了。小時候要什麼都有,大了後心中失落。他其實已經
想開不少了,你要待他寬容一些。我曾以爲這輩子都沒孩子了,不得不過繼了一個,生下獾郎後,喜不自勝……”
“獾郎也是我的孩子。”邵勳看着盧薰的眼睛,道:“他不會有事的。”
盧薰情緒稍稍穩定了一些。
她就這點牽掛了,一個母親對孩子的眷戀。
“早些睡吧。”邵勳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明日我扶你起身,在窗下看雪景。你不知道,外間可好看了。你那麼喜歡讀書,能不能寫一兩首詠雪的詩賦?我只會打打殺殺,卻不懂這些。”
盧薰眼淚漸止,嘴角漸漸露出一絲笑容。
“下輩子我偷跑出來,嫁給你。”她輕聲說道。
“好啊,一言爲定。”邵勳也笑道:“那我打天下可要快很多了。”
“不讓花奴她們知道,我先偷偷嫁給你……”盧薰似是在給自己打氣,輕聲自言自語,直到睡過去時,眼珠仍微微顫動着。
十六日,獾郎帶着王妃祖氏來到了翠微堂。
父親給母親裹了條毯子,在窗前看着雪景。
母親的眼中綻放出了奇異的光彩,時不時和父親說一兩句話,親暱無比。
接下來三四天,他每天都來,王妃祖氏則一直留在翠微堂,照料姑氏。
二十日的午後,金烏高懸正中,照在窗前,暖意融融。
母親留戀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把頭靠在父親懷裡,緩緩閉上了眼睛。
獾郎終於繃不住了,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世上最關心他的人走了,心中空落落的,無依無靠,彷徨不定。
祖氏輕輕握住他的手,淚眼朦朧。
邵勳輕輕看着手中的紙:“化月歸來,叩窗相認……”貞明元年臘月二十日,修容盧氏薨,年六十一。
四海雲帆 25
老人陸續都走了,大梁一夢要散場了。麥客下本準備寫什麼,考不考慮寫明末,想看看是怎麼看崇禎的,怎麼和崇禎對線的。小冰期、韃子、土地兼併、李自成張獻忠各地叛亂、黨爭、以及南洋的西方人等等能寫的太多了。
林下清風1206 20
前面給獾郎安排工作時提到薰娘着了風寒,就提着心,後面給王夫人安排居所,又提到妃妃把薰娘接到了翠微堂,又加深了懷疑,直到這一章薰娘就要走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相比司馬公主,薰娘病情急轉直下也是太快了。太上皇后病了這麼久,情節也一直往下推,沒想到反而是薰娘走在了前面。如果老人家最近再離開,邵賊會更傷心。
看完這章,有請大佬發言…
研究了下稱呼問題
本卷121章裡面孫媳如何稱呼丈夫祖父母的問題,有人提出異議。
古代親屬之中,大體分爲父系、母系以及婚媾系。
在書中這一時期——
孫輩(無論男女)稱呼自己的爺爺爲:祖父、祖公。
稱呼奶奶爲:祖母。
王父、王母之類是漢代及之前的稱呼,這會已經不是很流行了。
阿翁、阿婆是較爲口語化的稱呼,使用率可能更高一些,但不夠正式。
孫輩(無論男女)稱呼自己的外公、外婆爲:外祖父、外祖母。
下面是重點,婚媾系稱呼中--
丈夫稱呼妻子的父親、也就是現代的老丈人爲:舅、外舅、婦翁,注意,此時其實“丈人”這種稱呼出現了,但不流行。
丈夫稱呼妻子的母親、也就是丈母孃:外姑等等。
妻子稱呼丈夫的父親、也就是現代的公公爲:舅、大人公之類。
妻子稱呼丈夫的母親、也就是婆婆爲:姑、嫜。
這種稱呼一直延續到唐代都有,那句詩都聽過吧?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這裡的“舅姑”就是公公婆婆的意思。
那麼妻子自己的姑姑(父親姐妹)、舅舅(母親兄弟)怎麼稱呼呢?同樣喊舅、姑。
最後,妻子怎麼稱呼丈夫的爺爺、奶奶呢?注意,
這時候不興隨夫稱呼,即丈夫喊自己爺爺叫祖父,妻子是不能跟着喊的。
真正妻子隨夫稱呼要元代才興起了。
這個時期我還真沒找到記載,只有唐代的稱呼:祖舅、祖姑。
而在魏晉以前--
《禮記》中祖姑的釋義:丈夫的祖母。
《禮記·喪服小記》“婦祗於祖姑。祖姑有三人,則於親者。”
鄭玄注:“謂舅(公公、丈夫的父親)之母死,而又有繼母二人也。親者,謂舅所生。”
這是什麼意思呢?即:當丈夫的祖母去世時,婦人需要參與附祭。如果丈夫的祖母有三位(有繼母這種情況,比如王浚一生就娶了四個妻子),則婦人主要附祭於丈夫的親生祖母。
祖姑還有別的意思嗎?有,就是自己祖父的姐妹。
《後漢書》:“來歙字君叔,南陽新野人也。父仲,哀帝時爲諫大夫,娶光武祖姑,生歙。”
來歙父親叫來仲,娶了劉秀祖父的姐妹爲妻。
從這裡“祖姑”的兩重含義來看,其實和“姑”雙重含義是一樣的。
姑,既是丈夫母親(婆婆)的意思,也是自己父親姐妹(姑姑)的意思。
那麼,祖舅呢?
很遺憾,沒找到。
《晉書·應詹傳》有:“鎮南大將軍劉弘,詹之祖舅也,請爲長史。”
這裡的“祖舅”應當是父親舅舅的意思,即劉弘是應詹父親應秀的舅舅。
那麼是不是和姑一樣,還存在另一重含義呢?不得
而知。
而在唐代,則有書儀:“與夫祖父母書,稱尊祖舅姑”。
又有敦煌文書:“新婦再拜上言:尊祖舅、祖姑座前:新婦違遠經年,曠奉溫清……”
至此,可以確定的結論是--
祖姑,從漢代到唐代,含義是:1、丈夫的祖母;
2、祖父姐妹;
祖舅,晉代有父親舅舅的意思,唐代有丈夫祖父的意思,至於晉代有沒有丈夫祖父的意思,不好說,我傾向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