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完生意後,邵裕便準備走了。
臨離開之前,他發現這個名叫臨河浮屠的寺廟居然拉了整整一牛車的佛經回來。
他默然無語。
這些佛經用了多少紙?他一時數不清了。
另外,佛經肯定是用雕版印刷的,這說明有匠人刻了佛經的木版,已經可以反覆印刷了,這意味着佛法的傳播。
沒想到啊,佛經居然慢慢成了紙張的重要需求。
父親命人在宜陽研究墨水,後來少府接力,前後搗鼓了很多年,才弄出一種勉強令人滿意的墨,最後卻便宜了印刷佛經。
廣陵這城市也有意思,北地很多地方還在抄書,並沒見到雕版印刷,但廣陵這座被大梁收取沒幾年的城市卻有了,不愧是江淮重鎮。
出得寺廟之後,邵裕又靜靜看了下臨河浮屠。
那幾個豪商多半還留在裡面商談怎麼開邸舍、怎麼運馬。爲了錢,兒子病死都是小事……
邵裕忽然想起父親酒後與他談貨殖之事,說買賣雙方完成交易後,暗地裡互罵對方“傻逼”,然後喜滋滋帶着貨物離開,那便是一樁好買賣。
他當時問“傻逼”何意,父親卻清醒了過來,顧左右而言他了。
廣陵這幫傻逼!
皮子我直接去海灘上捕獵就能得到,或者出西安平,去帶方郡甚至是高句麗附庸的東沃沮,都可以輕鬆得到,不費什麼事,卻能換你好多鐵質農具、書本筆墨、瓷器首飾、蔗糖茶葉等等。
當然,對方可能也在罵自己傻逼,居然用馬匹、毛皮、珍珠、藥材、海貨換這些“不值錢”的玩意。
這大抵就是父親說的“好買賣”吧。
邵裕在廣陵待到了七月初七,遇到了南下的糜氏族人後,向他們借了一筆錢,於廣陵採買了不少茶葉、瓷器、葛衫、金銀器、首飾之類他以前不太肯買的奢侈之物。
茶葉、瓷器可賞賜給部落酋豪,以安其心。
葛衫、金銀器可賞賜給跟着他的中原士人,他們不容易,也不一定看得上這些賞賜,但作爲主君,他不能一點表示沒有。
至於那些精巧的首飾嘛,自然是送給妻妾們的了,她們更不容易,心中可能還有怨氣。
採買好的貨物交由糜氏族人帶回東海。八月時,他們家會有一支商隊北上平州做買賣,屆時可送至襄平。邵裕其實勸過他們走蓬萊渡海,但糜家人有些害怕,便算了。
最後,他又託糜家人想想辦法在廣陵或者江南招募一些會操舟的船工。
對這一條他沒抱太大希望,故沒給出指標,只給了較爲豐厚的條件:一人賜絹十匹,若拖家帶口去遼東,另給田百畝。
反正能募幾個是幾個,不強求。一個募不到也不要緊,大不了回去培養土人,讓他們慢慢學會操舟。
做完這一切後,他於七月中返回了合肥。
當地還是老樣子,不過春小麥卻日益接近成熟了。他稍稍巡視了一圈,發現田間的麥子、雜草“交相輝映”,愈發明顯了。
這幫鮮卑真傻逼!
他沒多做耽擱,很快便搭乘合肥度支校尉張欽運輸江南賦稅(錢帛,非糧食)的船隻返回了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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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可算回來了。”汴梁建國門大街集賢坊燕王府內,王友裴滿迎了過來。
他身後還跟着王師索綏。
從姓氏就可以看出,索綏出身涼州,是燕王府第二任王師了,不過他和太子太師宋纖一樣,喜歡待在家裡寫書,不太管事,邵裕也不以爲意,就當養着一個閒人了,不意今日也來了。
邵裕朝二人行了一禮,然後將二人帶到書房,落座後問道:“何事?”
裴滿剛從遼東趕來,聞言說道:“宇文夫人傳訊,說逸豆歸被人當面指摘,與可朱渾氏交惡,雙方各自回到部落,興許已經打起來了。”
邵裕聽後卻鬆了一口氣,多大事啊。
“無妨,先靜觀其變。”他擺了擺手,道:“慕容仁可有動靜?”
“還算老實,未曾聽聞。”裴滿說道。
“高句麗呢?”
“聽聞在重建王都。”
邵裕忍不住笑了一聲,高釗母妻盡失,都城還被搶掠一空,幾乎燒成白地。至於國中戶口,死傷、亡散、遭掠的有十餘萬,夠他勵精圖治好些年了。
“四五月間可有隕霜?”邵裕又問道。
“五月有過小霜,無有大礙。”
“那就好。”邵裕點了點頭,復問:“那些部落俘衆呢?”
“宇文夫人管得好着呢。”裴滿一臉驚歎:“處事公道,衆皆信服。山上、濱海草場又多,完全夠吃的,今歲添了不少牲畜。”
“孤一會寫份條陳你帶回去吧,順帶把他新募的兵士、新買的貨品一併帶回。落雪前應能抵達平郭、旅順,路上別耽擱就行。”邵裕說道。
裴滿應了一聲,然後欲言又止。“說吧,什麼事。”邵裕說道。
“臣來此間,乃受王府僚屬所託,殿下都於何處?”裴滿問道。
邵裕頓時明白了。其實不是問他將都城設在何處,而是拐着彎問當初天子答應的營建王都之事還做不做數了。
另外,天子似乎還答應了發一大批工匠去遼東,也沒着落呢。
“先把這一季的糧食穩穩收下再說。”邵裕說道:“尤其是黑麥,今歲如何了?”
“三縣各種二十畝,皆小心呵護着。此物不怕隕霜,卻是奇了。”提到黑麥,裴滿也有些興奮,立刻說道。
“秋收後揀選一下種子,在三縣各種二十畝越冬黑麥。”邵裕吩咐道:“明年開春後,再揀選新地,春種百二十畝。”
“是。”裴滿應了一聲,然後又苦着臉說道:“殿下秋天不回嗎?”
“不一定。”邵裕嘆了口氣,道:“還得再看。”
裴滿若有所悟便不再多說了。
邵裕又看向索綏,起身行了一禮,道:“索公先前一直居於汴梁,卻不知可願去遼東?”
索綏沉默了一會,道:“臣承蒙大王垂青,得備顧問,常懷兢惕。然臣反覆思之,遼東地處邊塞,事務繁巨,尤重軍旅、邊政、撫夷諸務。臣所長者,不過經史章句,拘守舊文,於邊務實務實少歷練……”
話說到此處,意已盡,邵裕明白了,於是說道:“無妨。京中王府尚在,公可留於此間,爲孤留意京中動向。”
索綏有些慚愧,道:“臣愚鈍,惟望大王海涵。”
邵裕擺了擺手,道:“留於京中者非止公一人,將來還要採買諸般物事,或招募賢才,都有用得上索公之處。”
裴滿不悅地看了索綏一眼,還想說些什麼,不過被邵裕眼神制止了。
人各有志,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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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四,邵裕入宮覲見,詳細彙報了出巡過程。
邵勳坐在仙居殿的葡萄架下,一邊批閱着奏疏,一邊說道:“有所得就行。正像你說的,同一條路,不同的人走起來,可能是不同的結局。路——在你腳下。”
邵裕仔細咀嚼着這番話,然後點了點頭,又問道:“祖父身體如何?”
“還是老樣子。”邵勳看了眼兒子,意義不言自明。
“遼東那邊可管得過來?”邵勳又追問了句。
“可。”邵裕回道。
“你的僚屬,當清楚各自稟性與本領。”邵勳也不再多問了。
虎頭二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如果還不能對底下人有粗淺的認識,那他就要重新考慮是不是給他換個地方了,比如競爭不那麼激烈的益州南部或寧州某些地區。
如今看來還好。遼東的部隊是他一手拉起來的,威望素著,今年不回,由王府中尉暫先領着,問題也不大。
“建國後,你那些軍士如何整編?”邵勳又問道。
“編爲上中下三軍。”邵裕說道:“以到華爲上軍將軍,領王府騎軍三千;以呂罕爲中軍將軍,領重甲武士三千;以侯莫陳參爲下軍將軍,領遴選的諸部壯士二千;以郭時爲郎中令,領二千人,此乃中原新募之士。”
“此世兵耶?”邵勳問道。
“類府兵也。”邵裕答道:“兒將於王都左近分賜田宅、奴婢,可傳諸子孫,此輩世爲軍戶。”
“也還行。”邵勳評價道。
四郎沒錢只能先這麼幹了。你讓他弄募兵肯定是弄不起來的,財政上負擔不起。
但他這個府兵也只是削弱版府兵,至少暫時是這樣。
一萬人呢,田地或許是夠的,可奴婢嚴重不足,興許將來部衆們會攛掇他出去搶奴隸、搶財貨、搶牲畜吧。
邵勳將最後一份奏疏合上。
邵裕眼尖,看到那是一份有關代國君臣的委任意見,如僕固閭任單于府副督護、蘇忠順出任中書侍郎、達奚賀若接替左驍騎衛將軍、王豐接任鴻臚卿(裴遐年邁致仕)、王昌留任雲中太守兼領幷州治中、竇於真出任少府少監、拓跋克輔出任單于府右長史、丘敦舉出任供軍少監、封震任單于府參軍……
平城侍衛親軍被改編爲雲中鎮,單于府從事中郎季真兼領鎮將。
父親總體是對拓跋鮮卑持收買態度,給了不少官職,雖然這些人入朝後未必就能得心應手,但終究是正兒八經的經制之官,意義非同小可,因爲他讓胡人看到了上升的可能。
邵裕琢磨到最後,以往有些模糊的東西豁然開朗。
“這些時日多陪陪兒婦,不用每日進宮。”邵勳將奏疏交給宮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