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百萬大軍”,而今已經有相當一部分人罷遣了,因爲剩下的都是零碎的小仗,不再需要大軍。
邵勳仍駐蹕靠近塞外的軍都陘,最近一段時日以來,總拉着幽州及鄰近幷州地界上的豪族子弟、部落酋帥打獵,加深感情。
戰爭年代,衆生皆苦,不獨百姓,甚至地方實力派都有活不下去的。
有的部落酋豪子弟就在督運糧草途中病歿,甚至被勒令帶着部屬攻城,一戰而亡。更有那下鄉劫掠糧畜,大意之下被人一箭射死的,總之都不容易。
邵勳帶着他們一起打獵,時不時給些賞賜,再徵召有勇力的酋豪子弟入親軍,或讓較爲聰慧者入國子學,總之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安撫他們。
這事別人做不來,李重都不行,就只有他可以答應各種條件。
所以,李重公開說徵遼能成功,坐鎮幽州的天子功不可沒,並非完全是拍馬屁。
後方至今沒亂,依然在咬牙供給資糧,豈非邵賊之功耶?
而隨着戰爭臨近尾聲,離得較遠的左長直衛、右羽林衛一萬多人率先班師,一人在幽州領了兩匹絹、一匹貊布、一張羊皮,到洛陽時再領一貫錢,回到各自駐地時則領糧二斛,可謂厚賞。
今日是黑矟右營趙瑋部班師的日子,該部將前往淮南,押走俘虜的慕容鮮卑百姓一萬餘人,交給當地府兵管理——目前有五府六千人——未來會分散至淮南、廬江、安豐等郡,編戶齊民,以種地爲主,畜牧爲輔。
邵勳親自接見了該營幢主以上將領,各給賞賜,另從慕容氏、高氏後宮中挑選姬妾、宮人、女樂貌美者十餘人,分別賞賜下去。
隨後便移駕燕山苑附近的湯池,召見高句麗使者乙童。
會面之前,他仔細研究了下戰場形勢。
截至八月底,高句麗人仍在平頂山以東數裡的土牆營壘中與樑軍對峙。
徐煜數攻之,破了一個土寨,斬首千餘。
仔細算算,高釗帶過去四萬多人,已經被殺傷八千以上。這要是野戰,該部已經潰了,而今也就是能守城,所以苟延殘喘罷了。
紇升骨城方向,高武前後損兵兩千餘,倒是不多。
木底、催陣堡、高爾山、平頂山、鹽難水以及丸都等地,高句麗人也損失了近兩萬,其中所謂的精兵大約一半。
所以,曾經坐擁“精兵”五萬的高釗,而今大概就只剩三萬上下了。
邵勳倒是想將這三萬人一口吃下,奈何時間來不及,只能再想辦法。
所以,在看到大加乙童的時候,他問道:“聽聞使者在棘城時,又收到了高釗書信,書中所言何事啊?”
“我王請大梁天子開恩發還諸部貴人家眷,以及王母周氏、王妃於氏。”乙童說道:“願以國中珍寶易之。”
“珍寶不足貴,使者怕是緣木求魚了。”邵勳揹着雙手,在廊下隨意踱着步子。
廊外軍士密佈,戒備森嚴。
女官走來走去,偶爾好奇地看一下乙童。
滿院落葉之中,應氏、王氏扶着石氏看着新開的菊花,低聲談笑。
石美人小腹隆起,面色亦喜亦憂。
王銀鈴也懷孕了,但才兩個月,看不出來,她走在石氏身旁,兩個孕婦之間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乙童不知道她們的身份,猜測是樑帝的妃子。
這並不奇怪。皇帝出巡數月乃至一年,身邊怎能沒有女人服侍呢?
嗯,乙童最好不要知道她們的身份,不然怕是要扭頭就走。
邵勳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來,道:“真不知道朕想要的是什麼?”
乙童無奈,只能說道:“慕容彪、慕容俊叔侄二人擁兵萬餘,甚是驍銳,敝國只能下令各城谷斷髮糧草,任其自去。”
邵勳彷彿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事情,繼續踱着步子慢慢走着,穿過一道拱門時,站住了,道:“慕容俊冢中枯骨耳,也值得拿出來當條件?”
說話間,伸出一隻手,像是在摸着什麼。
乙童亦步亦趨,在拱門內數步停下了,道:“陛下何必執着於樂浪、帶方二郡呢?正所謂鞭長莫及,司馬晉丟掉的土地,並不傷陛下聲威。”
說話之時,眼角餘光看到樑帝正伸手輕撫一明豔婦人之臉。
這羣婦人似乎遊園歸來,與樑帝撞上了。
被他輕撫之人臉色嫵媚,柔情婉轉,大概又是樑帝的某位妃子吧。真是好福氣,這女人長得是真漂亮,估計在中原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樂浪、帶方二郡,我必奪之。”邵勳放開了可朱渾氏,說道:“慕容稚已經突至鴨淥水左岸,樂浪豪強、酋帥以牛酒勞軍。你說說,高句麗奪取二郡也二十三年了吧,除增築了幾座城池,派駐了少許兵丁外,還有什麼舉措?人心向背,一望便知矣。那個平壤守將高開,手裡有兵幾何?我看要不了多久,諸族合兵圍攻,便能將其驅殺。屆時,高釗想拿此二郡來講條件,亦不可得。”
“陛下,而今百濟國力漸增,自以爲得志,磨刀霍霍意欲北上。其國雖小,然離得近,樑國雖大,然有數千裡之遙。一旦百濟揮師北上,則二郡傾覆也。”乙童說道:“況樂浪二郡戶口凋零,財少民窮,得之無任何益處,反倒要時時擔心淪陷,竊以爲——”
“夠啦。”邵勳轉過身來看向他,道:“高釗許你讓步到何處?” 乙童愕然。
樑帝問話太直接了,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邵勳哂笑一聲,道:“慕容俊朕可以不管,樂浪、帶方二郡先交出來,朕可以將在丸都擒獲的公卿將相家眷發還。動作快點,若樂浪、帶方二郡吏民舉義,驅逐高句麗官將,朕這話可就不作數了。”
乙童默然。
他在高句麗被打成“投降派”,主張出賣慕容彪、慕容俊,交還樂浪、帶方二郡,引得許多人非議但他真不是叛徒。
就像當年的沛者得來一樣,苦勸東川王繼續對曹魏保持恭順,以臣禮事之,並非他不愛高句麗,而是清楚國家實力有限,還不到翻臉的時候。
乙童領受君命之後,並沒有輕易鬆口,一直沒有提二郡歸屬問題,千方百計爲高釗爭取利益,其實是很合格的臣子了。
他很清楚樂浪、帶方二郡的價值,其靠海有大片平原,氣候相對溫潤,陽光充足,高句麗內部對其垂涎三尺,若好好經營一番,遷都過去都未嘗不可,所以阻力真的很大。
國君登基才數載,年歲尚輕,在面對洶洶羣議之時拿不定主意,也是正常的。不過在丸都城破之後,反對的阻力有所減少,其實國主已經給了他“割讓”二郡的權限——反正百濟也想往這邊擴張,留給樑人頭疼好了,將來說不定還有機會奪回來。
這會被邵勳直球一問,乙童悄悄擡起眼睛,看向邵勳。
不料邵勳也正看着他。
乙童低下了頭,道:“今大軍圍堵我王,出入不便,還請王師暫退,待我王返回丸都之後,再行文二郡,交還城防、版籍,撤走屯軍。”
“使者先回去傳話吧。”邵勳說道:“朕就這些條件。今後此類事體,徑往襄平商議即可,朕只要結果。”
乙童無奈應下,見無話了,行禮退下。
看着使者遠去的背影,邵勳回到了書房之中。
代國太夫人王氏坐在他身側,輕聲讀着一份奏疏:“臣李重謹以百拜之禮,奏於陛下御前:聖德廣被,天威遠震。臣等奉陛下廟算之奇,仗大梁神武之威,三軍用命,前於無慮故縣水澤之中,與僞燕慕容皝所部逆賊鏖戰。仰陛下洪福,賴將士效死,我軍大破賊衆,斬首俘獲無算。
激戰之中天佑皇圖。黑矟左營幢主彭陵等十餘人,奮勇爭先,突入敵陣,於亂軍之中,竟將僞燕主慕容皝生擒活捉!現已驗明正身,確係僞燕僭號稱王之慕容皝無疑。此獠兇頑,久爲邊患,僭竊名號,荼毒生靈,今終膏我皇朝斧鉞,實乃陛下天威所致,社稷之福也!
逆酋慕容皝,先被臣拘押于軍中,着精兵嚴加看守,插翅難逃。然此賊身份非常,乃一國之僞主,臣雖膺專閫之寄,亦不敢擅專處置。其生死存留,干係重大,或涉懷柔遠人,或彰天誅之威,非臣所能臆斷。
伏惟皇帝陛下,睿智天縱,聖慮深遠。臣將逆酋以下百餘人檻送幽州,獻俘闕下。
臣謹將捷報附奏,恭候陛下玉音……”
讀完之後,她白了邵勳一眼,將奏疏放下,道:“玩弄了我還不夠,還要玩弄彌娥,把鮮卑單于的女人都擄來,你是不是很得意?”
“彌娥”在鮮卑語中是“千”的意思。段氏剛出生時,段疾陸眷得千人歸附,故取此名。
段氏這會正被邵勳抱在懷中,臉色血紅。
王氏懶得多看段氏光潔溜溜的下半身,只道:“高句麗降順了,慕容皝也被抓了,大事定矣。你準備怎麼處置他?”
“當年若拓跋鬱律不死,我也不會殺他,只會抓來中原,囚禁之。”邵勳說道。
王氏臉有些熱。
邵勳又看向懷裡的段氏,道:“若慕容皝向朕索要你,該怎麼辦?”
段氏心下一動,看向邵勳。
邵勳看着女人乞求的目光,訝異道:“你竟還想回到他身邊?”
段氏囁嚅道:“求陛下成全。”
“你若已經懷了朕的孩子,回去後怎麼辦?”邵勳問道。
段氏心底異樣無比,身體一翕一合,涼意直從腿根下到腿彎處,嘴上說道:“不會的。”
王氏瞄了一眼段氏腿上的白線,輕啐一聲“昏君”,然後說道:“陛下不殺慕容皝,對慕容仁、慕容翰、庫傉官等輩也是個制約。此人已無威脅,留他一條命也可彰顯仁德。”
“慕容俊、慕容彪,可一般處置。”邵勳將段氏輕輕放下,對王氏說道:“你倆身份一樣,好好勸勸她,朕着實捨不得。”
王氏暗道你本來就沒打算放她回去,只不過在逗弄罷了。
“接下來你要去哪?”她問道。
“看海。”邵勳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