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聚集在西苑的人越來越多了,而這也是大梁朝的保留節目。
一般到了這個月份,來都城上番值役的府兵都要返鄉了。
全國九十六個龍驤府,有近七十府派兵入值了,計兩萬餘人。如果天子在京,臨解散前會入山圍獵一次,所得毛皮、肉脂盡皆賜下,每人再領兩或三匹絹的賞賜,高高興興回家。
新來接替他們的人也有見面禮,一般是酒食,吃好喝好上番,開始守衛京城。
今天衆人又到週迴二百餘里的洛陽西苑圍獵了,邵勳立傘蓋於高處,身邊簇擁着官員、嬪妃、皇子、公主們,對各部指指點點,評斷高下。
元真帶着百餘人下場了,追逐着一羣野鹿,呼和不休。弓弦一響,必有哀哀鹿鳴,讓邵勳看得很是高興。
“去時十餘人,回來時過百,誰說我兒不會籠絡勇士的?”邵勳摸了摸代景的頭,道:“去吧,去找你兄長。”
說罷,眼神示意了一下。
邵貞會意,立刻點了常隆以及一名叫馬壽的秦州籍武學生,各帶百人跟上。
邵勳繼續看着。
他的左手邊坐着劉野那,右手邊則是王銀玲,身後還有段氏、可朱渾氏、高氏、公孫氏、周氏、於氏等人,鶯鶯燕燕,緊緊簇擁着他,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
劉野那許久沒和邵勳一起出來了,此時話有些多,只聽她說道:“上黨的豪強紛紛請託,自言去江南必死,請徙他處。兄長罵過好幾次,但這些人哭哭啼啼,甚是煩人。”
“去江南確實強人所難了。”邵勳點了點頭,道:“這樣吧,臘月前先徙一批去徐州,如何?雖水泊縱橫,但沒那麼溼熱。唔,就下邳、彭城、臨淮三郡吧。”
“好。”劉野那高興地應了。
“有多少人?”邵勳隨口問道。
“幾千戶總是有的。”劉野那嘆了口氣,道:“人都被你弄光了?”
“對他們也是好事。”邵勳說道:“上黨又不是什麼好地方,那麼多人侷促在一處,一人能有多少地?便是放牧,草也給啃光了。出來吧,對所有人都好。而且,今年入學了幾個人來着?”
“十個。”劉野那說道:“都入了太學。”
“以後就好好讀書吧。”邵勳說道:“若有人願意去江南,亦聽,你不要勸。”
“好。”劉野那應下了。
邵勳不再關注此事。
曾經覺得千難萬難的削藩,在實力達到一定程度後,簡直輕而易舉,沒泛起絲毫浪花。可若十幾年前這麼做,結局可就很難說了。
正確的事情,也要在正確的時候做,不然就會很尷尬,要麼逼反人家,功敗垂成,要麼勉強壓服,後患無窮。
遷出去三四千戶人後,再被願意去江南的酋豪帶走一批,以及劉閏中諸子早就分散至各郡的戶口,上黨度田括戶的最後一環也完成了。
此前一直處於戒備狀態的黑矟左營、義從軍及右金吾衛可稍稍放下心了。
邵某人帝國的版圖上,又拆掉了一顆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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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獵至中盤,中常侍侯三得邵勳示意,領來了一人。
此人手捧一個托盤,納頭便拜,道:“車師後國使者覲見大國天子。”
侯三將托盤取下,端到邵勳身前。
邵勳隨意拿起一看,大抵是歷代授予車師後部國王的金印,如前漢的“車師后王”、後漢的“守國侍子”、曹魏的“守魏侍中”、“車師後部王”、司馬晉的“守義車師后王”,甚至還有張駿冊封的“車師歸義侯”駝鈕金印。
“使者上交前代印信,誠意頗足。但朕還想問一句,貴王既受張駿冊封,爲何不來朝見朕?”邵勳問道。
使者沉默片刻,道:“敝國國主並未接受張駿冊封,歸義侯金印乃高昌郡強行轉交。”
“可也沒拒絕,不是麼?”邵勳淡淡道。
“高昌戊己校尉有營兵三千,敝國力不能敵,無法公然拒絕,只能虛與委蛇,獻上牛酒勞軍。”
“此時爲何同意了?”
“敝國國主聞戊己校尉越雪山屯墾,知有誤會故遣使入覲。”
邵勳撫掌而笑,道:“好一個誤會。”
車師後國的使者來了好幾天了,邵勳也讓人查閱了下資料,得知該國是城邦國家,前漢時有五千人,後漢時則有一萬五千,而今大概還是在萬人以上,幾乎是車師前國的三倍,又與高昌隔着一座天山,怪不得想當土霸王呢。
車師後國在後世天山以北的吉木薩爾縣附近。漢明帝永平末,名“金滿城”,戊己校尉耿恭率軍三千屯駐,後移鎮疏勒城(今奇台南)。
後漢國勢漸衰,戊己校尉從天山以北挪到了南面,即高昌境內。從此以後,車師後國境內再無駐軍,但國王依舊臣服曹魏、司馬晉。
晉季大亂,張駿強行冊封車師后王,這個時候人家就有點不買賬了。
大梁建立後,車師后王大概也是經歷了艱難的內心掙扎,最終決定遣使入覲。 邵勳倒是很理解。
前漢時控制的西域諸國,到後漢就沒那麼乖順了,但仍然有質子、貢品,到了曹魏、司馬晉,有些國家仍然維持名義上的臣服,但有些國家連名義臣服都沒了。
這幫西域胡其實精着呢,看人下菜碟的。
如果邵勳不表現出西進的企圖,這些人連糊弄你一下都不願意——真論起來,也就西域長史府駐地的鄯善最恭順,國境外有戊己校尉營兵的車師前王相對恭順。
簡而言之,沒有駐軍,狗都不是!
這次戊己校尉動了一下,在高昌附近四處尋找適合屯墾的地方,一下子激起了車師後國敏感的神經,以爲中原人又要在白山(雪山、天山)以北軍屯了。
其實高昌方面是真考慮過車師後國,同時也推薦了一個備選方案,即在高昌郡、焉耆國之間屯墾,就近提供資糧。
兩者各有利弊,邵勳還沒最終決定,但到了這會嘛……
“朕聞白山北麓水草豐美,良田衆多,若遣兵屯墾,則何如?”邵勳突然問道。
使者心下一驚,回道:“陛下若伐焉耆、龜茲,敝國願出兵出糧相助。”
邵勳不置可否,只道:“若朕一定要屯墾呢?”
使者默然片刻,道:“僕需與國主相商,暫不能對。”
邵勳笑了笑,道:“聽聞白山以北有匈奴遺種數部,互相攻伐,以何人爲雄?”
“回陛下,而今稱雄者乃鬱久閭氏控制的柔然部。”
邵勳看向王銀玲。
“陛下,昔年拓跋猗盧時,有奴婢木骨閭失期當斬,遂率百餘人逃匿山谷,收容亡散,漸成氣候。”王銀玲說道:“木骨閭有子車鹿會,定氏族名鬱久閭(即木骨閭在不同語言下的轉譯),建立部落,但仍向拓跋氏臣服,爲部落聯盟之一,歲貢馬畜、貂豽皮。後來——”
說到這裡,她風情萬種地白了邵勳一眼,道:“拓跋氏聲望漸衰車鹿會便脫離代國,於西域大肆攻伐,吞併、打服了不少部落,其部落聯盟夏天於漠北放牧,冬天則至漠南。妾前幾年還聽說過,他們在漠北對高車諸部落又打又拉。代國廢藩後,好多人投靠了他們。”
“這……”邵勳無言以對。
一個東胡部落,怎麼就巴巴地跑到西域稱雄了呢?晉末真是英雄並起啊木骨閭原本是拓跋家的奴隸,帶着百餘騎逃亡,竟然讓他東征西討,建立了柔然部,慢慢出頭了。
到了這會,鬱久閭氏已然是又一個拓跋氏了,只不過還沒有拓跋鮮卑那麼強大的力量。
拓跋氏鼎盛時拉攏了七八十個部落“加盟”,橫跨大漠南北,光核心力量就有拓跋十姓(十個部落)。
鬱久閭氏現在才幾個部落加盟?核心力量更是隻有一個柔然部。
他們連天山以北的“匈奴遺種”都沒完全征服。
不慌!
邵勳悄悄抓起王銀玲的手,暗道拓跋鮮卑的末代可敦都是我的枕邊人,急什麼?
車師後國的使者不認識王銀玲,但見她對柔然這麼瞭解,十分震驚。
這怕不是中原王朝嫁到草原上的和親公主?沒聽說過有這麼一號人物啊。
邵勳身邊的其他人聽了則神色各異。
高氏最沉不住氣,她兒子慕容恪已是趙王府舍人,看樣子就要一輩子跟着趙王幹了,而今突然冒出來個柔然,會不會有危險?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看向王銀玲,欲言又止。
邵勳注意到了她的動作,不過沒說什麼。
這可真是鮮卑人的時代啊!
慕容廆的兄長西遷河湟,建立吐谷渾鮮卑,而今尚未歸順。
拓跋猗盧的奴婢西逃,又建立了柔然,有崛起之勢。
不慌!
邵勳又哂笑一聲,我能滅了拓跋鮮卑、慕容鮮卑,將宇文鮮卑玩弄於鼓掌之中,同樣能收拾吐谷渾鮮卑以及鮮卑遺種柔然。
同時他也有種緊迫的心理,曾經被他忽視的西部邊疆問題該來一次總清算了。
從歷史角度來看,西部草原諸部的氣數未盡,還有數百年的族運。
被柔然奴役的突厥可是一統大漠,建立官制、文字的草原帝國。
突厥被滅後,骨力裴羅在後突厥的屍體上建立回鶻汗國,這同樣是一個大一統草原帝國,就連契丹、奚人(宇文鮮卑後裔)都爲其奴役。
草原上就這麼回事。
既然被他碰到了,那就把這個纔剛剛崛起的柔然部落給掃平了吧,至少打斷其上升趨勢。
至於今後草原會崛起什麼新的部落,他也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