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黑沉沉的,雨一刻不停地下着,至晨方歇。
庾文君怔怔地看着窗外,沒有絲毫睡意。
她又轉過頭來看向邵勳。
晨間微光之下,男人還在呼呼大睡。
蒲扇般的大手露出薄毯之外,手掌心的老繭十分厚實。
胸口壯碩無比,下腹微有肚腩,那是所謂的“將軍肚”。
雙腿自薄毯另一側伸出,小腿上長着稀稀落落黑毛,中間隱現陳年舊傷疤。
整個胖大的身體躺在御榻上,如同一尊古銅色的金甲力士,幾乎佔去了半個牀榻。
庾文君打開了窗戶,散去殿內沉悶的空氣,然後回到牀榻上,縮進了男人的懷中。
男人一個翻滾,將雪白豐滿的嬌軀抱緊壓住。從遠處看,雪軀幾乎完全消失在男人身下,僅有細密的喘息和壓抑着的呻吟才讓人猛然發覺,黑壯胖大的魁梧身軀下竟然還藏着一個人……
“我還在爲從父守孝。”良久之後,女人喘息稍定,眼神漸漸聚焦,有些難過地說道。
“快一年了,實在想念愛妻。”邵勳訕訕說道。
“你舒服了嗎?”
“舒服了。”
庾文君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妻子不說話,邵勳只能主動挑起話題,道:“兒女們的婚事定下的就算了,待我回來再辦婚禮。沒定下的先緩一緩。”
目前已經定下的有兩樁,其一是竟陵公主邵姝的婚事,她看上了右羽林衛將軍苗願的庶孫苗協。
苗願知道後,喜出望外的同時,又說可以嫡孫易之,被邵勳罵出去了。
如果不是四女兒看上苗協,苗家嫡孫都沒這個機會。
苗協是今年三月太學試通二經的十六人之一,因爲苗願庶子生的庶孫,地位低得很,所以門蔭入仕壓根沒他的機會,其他好事也落不到他頭上,好在此人自己奮發進取,四年前入太學讀書,今年試通二經,入太常寺爲文學掌故(從九品),掌禮樂制度的典章故事。
這個職務很低,也非常清閒,主要工作是爲各種儀式、會議的佈置引經據典,提供諮詢,所以有大把時間可以讀書。
兩年後便可以試通三經,直接授予七品或八品官--看有哪些官缺。
另外一樁婚事是四子虎頭的。
這件事比較拖拉,因爲王老登總是在中間嘰嘰歪歪,邵勳比較煩。
他當年答應過糜晃與他家結親,雖然是兩個人私下裡在山坡上說的,周圍沒別人,當時的目的也不單純,但終究是說了。
欺人可以,無法欺心。
糜晃身體不好,供軍院幾乎都是由兩位少監負責,他這個正牌院監一年能上幾個月班就不錯了。
邵勳覺得沒法拖下去了,果斷賣掉四兒子虎頭,讓他娶糜晃的孫女。
當然,他知道糜晃其實想和邵家嫡子結親,年齡合適的只有今年剛十六歲的秦王邵瑾,多方權衡之下,邵勳還是否決了,讓老四與糜家結親。
糜氏在漢末只是富商家庭,晉朝也只是東海小士族,但到了這會,原本晉朝的皇親國戚東海王氏已經隱隱比不上糜氏了。
這個家族影響力遍及東海、蘭陵、下邳、彭城諸郡,東海又是“帝鄉”,糜家生意做得四通八達,也不會委屈了虎頭。
另外,邵勳悄悄打聽過,糜晃的這個孫女不是“坦克”,而且模樣清秀,還很有錢,不差的。
這兩件事敲定之後,邵勳暫時放下了一些
心思。
女人多,孩子就多,年年有婚事,年年有孫輩出生--趙王妃沈氏就已身懷六甲,快生了。
大兒子、二兒子還在外面“浪”,很快也要回來了。
接下來還有五子、六子、七子……
“陛下何時回來?”庾文君輕聲問道。
“很快的。”邵勳說道:“代國已經征討過兩次了,不服的人不多了,應不至於大動干戈。人家內部還四分五裂,烏桓人、漢人不會跟着造反,鮮卑人自己不打起來就不錯了。這個天下,沒人能被我放在眼裡。”
庾文君又嗯了一聲。
邵勳側過身子,看着妻子,道:“王夷甫近日都不會來朝中,洛陽之事,你多擔待着點。臨走之前,我會設政事堂,大小事務皆由政事堂處分,若有不決你再出面裁斷,一如往昔。”
庾文君眼睫毛顫動不休,片刻之後,她大膽地看着邵勳,道:“陛下,樑奴以前小,現在十六歲了,爲何不由他監國?許多事妾做不來,也做不好。”
邵勳有些沉默,道:“十六歲,如何服衆?自古未有,太小了。”
“那要幾歲?成家後?還是行冠禮之後?公卿王侯之家,樑奴這個年紀已經行冠禮了。”庾文君問道。
邵勳無奈地笑了,道:“你今日……是不是這一年我來昭陽殿少了?”
見他轉移話題,庾文君便不再說了,只是不太高興。
邵勳看了她一眼,不知道爲何皇后突然提起監國之事。
監國可以由宰相等大臣監國,可以由宗室監國,也可以由皇子監國,不一定要太子。
但如果皇子監國了,總會給他蒙上一層別樣的色彩,象徵意味比較重。
只不過,十六歲的孩子看得出什麼?等他自己覺得氣力流失,折騰不動的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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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起來吧。”見庾文君難過,邵勳心中終究有些不是滋味,他輕輕將皇后抱起,道:“你可知我讓樑奴坐鎮晉陽的真意?”
庾文君回過了神來,看向邵勳。
“婦人之見。”見庾文君神色活絡了些,邵勳冷哼一聲,道:“幷州地勢高屋建瓴,俯瞰司冀。”
“民氣勁悍,百姓敢戰。稍加整訓,便是可戰之兵。”
“其有汾水之利,禾黍豐登,倉廩充實。又有羣牧之好,牛羊被野,健馬成羣。若經營得力,妙用無窮。此番樑奴北上晉陽,不但有轉
運之任,還有賑濟之責。”
“如此,你還要他留在洛陽監國嗎?一個天子,沒點根基誰服你?”
庾文君聽得一愣一愣的,眨了幾下眼睛後,低頭道:“夫君……”
邵勳氣勢愈發上揚,“冷冷”看了庾文君一眼,不過被妻子胸前顫巍巍的兩團白膩晃了下眼睛,很快又破功了,高冷形象頓時維持不下去。
庾文君臉一紅,道:“妾服侍夫君穿衣。”
“先洗洗吧。”邵勳說道,說完頓了頓,又道:“姚氏你怎麼安排的?”
提起這事,庾文君居然氣鼓鼓的,道:“姚老羌真是太過分了。”
邵勳啞然失笑。
“姚老羌”是他經常用的稱呼,但庾文君一般不這麼說,而是以“姚府君”、“姚將軍”指稱,現在口中蹦出“姚老羌”三字,顯然是生氣了。
生完氣,又輕嘆一聲,道:“那女郎看着挺讓人憐惜的,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妾也只能溫言撫慰。”
“樑奴和姚氏已經……”邵勳隱晦地問道。
庾文君看着邵勳,微微點了點頭。
“姚氏初來乍到,定有許多不懂的東西,你先帶在身邊教導一番。”邵勳立刻說道:“別正妃
還沒娶,就--”
說到這裡,邵勳說不下去了。
當爹的就是這麼雙標。
當年他還沒娶庾文君,就在樂妃身上樂此不疲了,以至於四五個女人比庾文君先生孩子。可當事情落到兒子身上時,他就採取斷然措施了。
庾文君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白了邵勳一眼。
世家大族就這樣,娶了正妻之後你置辦姬妾沒人會說什麼,但娶妻之前最好安分點。
有的規矩重的家族,甚至還要正妻生了兒子後才允許置辦姬妾。
邵勳以前吊武夫一個,可以不要臉,現在要臉了。
…
吃過早飯之後,邵勳來到了九龍殿。
去年冬天母親一直在生病,斷斷續續,怎麼都好不了。春暖花開之後,健康狀況有所改觀,但氣色比起以往是大有不如,好像去年冬天一下子消耗了太多生命力一樣。
“阿孃。”邵勳坐在母親身旁,握着她的手,只覺有些冷。
看到兒子來了,劉氏臉上慢慢綻放出了笑容。
邵勳也在笑。
母子二人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劉氏抱着剛出生的邵勳,看着綻放笑容的孩子。
“小蟲啊,你若有一天覺得夠了、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歇吧。”劉氏說道:“你十幾歲的時候,沒這麼多心事,現在心裡裝着太多事。阿孃老了,連給你做飯都做不動了,以後誰來一??”
邵勳有些恍惚。
身邊那麼多女人,但母親只有一個,她是真心對自己好,真心憐惜他,真心擔憂他。
後宮之中,有人想要他的寵幸,有人想要孩子的地位,有人想幫襯家族,還有人甚至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只是被情緒左右,或被家族推着往前走……
突然之間覺得很沒意思,有些空虛,又有些孤獨。
沒人懂他想要什麼。
沒人懂他和時代掙扎的無奈。
更沒人懂他漸漸被時代毒打,被時代磨平棱角的鬱悶。
有些時候甚至想要惡作劇般地報復時代,但終究狠不下心,因爲他看到了千千萬萬掙扎求生的黎民百姓,他們是活生生的人。
他超脫不了,也捨不得超脫,只能被按在
龍椅上,完成他的使命。
賢者時間一過,邵勳釋然了。超脫不了,那就享受。
“阿孃,等我回來。”邵勳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起身來到廊下。
父親邵秀收回看着母子二人的目光,嘆道:“你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心軟,不要猶豫,心裡有數就行。力不能及時就收手,佈置好守成之事。打仗就這麼回事,追不動了就不追,就地下寨,謹防賊人反撲。”
“好。”邵勳點了點頭,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