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時,天氣漸漸轉熱。
邵勳已經回來半個多月了,一直在宮中休養生息,順便督促孩兒們習文練武。
這一日,他正在天淵池的遊船上釣魚,中常侍侯三來報:沈氏祖孫來了。
裴靈雁面色不動,在氤氳水汽中挑着茶沫。
聽到消息後,七女兒綿娘從裴氏身後冒出頭,提着裙襬,像只歡快的雲雀一般,走到邵勳身側,低聲道:“阿爺!阿爺!不要趕我走好嗎?我躲起來就行。”
邵勳寵溺地摸了摸女兒的頭,道:“好,就依你。”
綿娘抿嘴一笑,然後怯生生地看向母親。
裴氏彷彿感受到了女兒的目光一般,微微點頭。
綿娘如蒙大赦,笑着去了鄰艙。
邵勳則放下釣竿,坐回案前。
裴氏給他倒了一碗茶,輕聲道:“其實,你又何必如此呢?景高也算老人了,他的孫女確實可爲良配。你既有意用事於江東,我又怎會不識大體呢?”
“當初娶你,真是對了。”邵勳輕笑道。
“娶?”裴靈雁白了他一眼。
邵勳嘿嘿一笑,道:“在我心裡,就是娶了你。”
“我五十了,不再信這些鬼話。”裴靈雁說道。
“當年初見你時才二十多……”邵勳說道,似乎陷入了回憶:“可真美啊。”
裴靈雁已經不吃這一套了,聞言說道:“原來那時候你就心懷不軌了。”
“是啊。”邵勳毫無廉恥地說道:“當初劉洽誣告我陰結少年,你若不放過,我就把你劫走。憑我的本事,投靠劉淵之後,什麼平晉王、侍中、鎮東將軍還不是隨便當。屆時名正言順娶你爲妻,生下幾個孩兒,再去河東看看裴家怎麼說。”
“你若投靠劉淵,這個天下會怎樣還真不好說,裴家怎樣也不好說……”裴靈雁輕嘆一聲,道:“興許石勒、王彌、曹嶷、趙固之輩都要被你壓得死死的。劉淵死後,劉聰猜忌的就不是石勒,而是你了。便是投靠晉國,也不會得到真正信任,危急之時,沒人來救你。”
“但那樣就能娶你爲妻了,完全值得。”邵勳說道:“若有下輩子,我試一試,但你要記得我啊。”
裴靈雁先被他逗笑了,然後又有種說不出的情緒。
這個男人,總是先惹她生氣,然後又讓她心軟。
這一輩子,經歷過榮華富貴,感受過亂世流離,最終又歸於平靜。
眼前這個男人控制着一切,沒有人能違逆他的意志,他們間的地位早就顛倒了,但男人仍然在意她的感受,並想法子說些拙劣的笑話來哄她開心。
或許,如果有下輩子的話,他真的會娶她吧。
裴靈雁拿起一碟點心,放到邵勳面前。
邵勳拿起嚐了嚐,笑道:“蜂蜜的味道。”
“你的王夫人遣人送來的,東木根山最好的蜂蜜。”裴靈雁淡淡說道。
邵勳湊近了一點,輕笑道:“這裡只有我的裴夫人……”
裴靈雁終於拿他沒辦法了,目視前方,不再說話。
片刻之後,邵勳起身離開,踩着踏板去了另一條船,拿起一根新的魚竿,繼續釣起了魚。
沒過多久,沈陵也來了。
邵勳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在旁邊的馬紮上。
“景高可知有沈氏族人流配荊州?”邵勳問道。
“聽說了。”沈陵說道:“吳興沈氏揀選了五千精壯增援陶士衡,半途被山遐抽調,後解送至武昌,然戰事已經結束,遂調至巴陵郡屯墾。五千沈氏兒郎,卻不知幾時能回吳興。”
“若派你南下荊州,可願?”邵勳問道。
沈陵有些驚訝,道:“臣老矣,恐負陛下重託。”
“樂弘緒早晚要入朝,你可接替其位。”邵勳說道:“當然,此事不急,總得等兒女婚事辦完之後再說。”
沈陵無語。
才把孫女帶過來給裴貴嬪瞧瞧,就談起婚嫁之事了,合着天子早就打定主意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陛下可是要招撫沈氏?”沈陵問道。
“江南豪族數十家,多半不能赦免。”邵勳說道:“但若說一家都逃脫不了,卻也過了。以朕之能,還是能赦免幾家的。沈氏已淪爲刑家,無法出仕,只能賣命。既如此,何必再爲司馬氏守邊呢?若能說其來降,將來定然能有個好下場。”
沈陵沉默片刻,說道:“陛下英明。沈氏至此境地,已無由再爲司馬氏賣命。臣雖已離鄉二十餘年,但到底出身沈氏,終究不願看到族人沒個下場。陛下寬仁,沈氏上下聞之,不降何待?臣願居中牽線,說其來降。”
“此事可暗中做,不要急。”邵勳擺了擺手,道:“前番沈氏起兵,便是着急了。現在若舉義旗,隔着大江朕也無法接應,定然被諸葛恢發兵剿滅。讓他們沉住氣即可,慢慢來。”
“是。”沈陵拱了拱手,應道。
“沈氏可有水軍之材?”邵勳又問道。
“有。”沈陵回憶了下,道:“江南大族或多或少都有熟習水戰之人。昔年東吳征討四方,經常令各族出動部曲,以爲水陸將士。若臣所料不差,此刻屯於巴陵的沈氏私兵中,就有精於水戰之輩。”
邵勳一聽就來了興趣,立刻說道:“可少少招誘一批去江陵,朕有大用。”
“遵命。”沈陵應道。
邵勳臉上的神色明顯有些高興。
五千沈氏私兵當然無法整體投降,至少現在不行,但招誘一些人過來卻不無可能。
事實上,在諸葛恢眼裡,這種事其實很正常:都是被髮配過來的人,逃亡很正常啊。
三國之時,因爲殘酷的內部鬥爭,東吳將領乃至宗室帶兵北竄至魏晉境內投降之事並不鮮見。
“朕欲與荊南通商,屆時……”邵勳和沈陵談了許久,直到侯三又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
“如何?”邵勳也不遮掩了,當面問道。
“裴貴嬪甚是滿意,送了沈娘子幾件禮物。”侯三答道。
邵勳高興地看了沈陵一眼,道:“景高,如何?”
“此乃家門幸事。”沈陵能如何,只能笑着應下了。
“卿既無異議,此事就這麼定下了。朕讓太常、鴻臚聯手操辦,越快越好。”邵勳笑道。
……
沈氏祖孫很快離開了。
上岸之時,邵勳瞥了一眼,沈家女郎穿着一襲紅衣,低着頭,臉竟比衣服還紅,頓時失笑。
沒過多久,綿娘一臉興奮地走了過來,道:“阿爺!阿爺!別釣魚了,你快聽我說。”
“乖女要說什麼?”邵勳將魚竿放下,笑問道。
“沈小娘子好漂亮啊。說話細聲細氣,與大家閨秀無異。”綿娘說道。
“人家本來就是大家閨秀。”邵勳無奈道:“你不會覺得吳人都是茹毛飲血之輩吧?沈景高在北地二十餘年,才學還是很不錯的。”
“啊?哦!”綿娘興奮之情稍減,但還是很高興,圍着邵勳走來走去,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三兄還在鄴城,阿爺你快讓他回來啊。”
說話之時,一會在邵勳左邊,一會在後面,一會在右邊,沒個消停。
邵勳嘴角含笑,繼續舉着空空如也的魚竿,聽着女兒的“聒噪”,心底反倒頗爲寧靜。
這就是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意義,他很享受。
綿娘說了許久,見邵勳只顧着釣魚,興致也下來了,不再說話,只讓宮人端來一張馬紮,坐在旁邊看着。
“乖女怎麼不說話了?”邵勳問道。
“阿爺你是不是要讓三兄去江南啊?”綿娘突然問道。
“爲何這麼說?”邵勳有些驚訝。
“三兄娶了吳女,可不就要去江南了麼?”
“沒有的事。”邵勳說道,旋又問道:“誰告訴你的?”
“女兒自己猜的。”綿娘眨巴着眼睛,說道。
邵勳唔了一聲,說道:“阿爺現在沒這想法。你三兄可曾給你寫信?”
提起這事,綿娘有些赧然,說道:“寫了,可我認不全字,被阿孃罵了。”
邵勳忍不住笑了,道:“以後可要用功。”
這就是兒子和女兒的區別了。
綿娘十一歲,認不全信上的字,邵勳只是鼓勵她以後用功。可若是哪個兒子這般,馬鞭已經抽上去了,定然讓他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
“念柳和你說了什麼?”邵勳問道。
“三兄說得太多了,我一時想不起來。”綿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只記得他見了幾個粟特胡商,與他們用粟特語交談,還在寫一本《西域拾遺》,聽聞快要完稿了。”
“哦?”邵勳有些驚喜。
三郎念柳會匈奴語、鮮卑語、烏桓語、羯語,後來又學了粟特語,這份勁頭讓邵勳很是欣賞。
而且,他接觸西域胡商的事情邵勳也有所耳聞。
別的不談,這事就很契合國朝的大政方針,也很合邵勳心意。
聯想到硬塞給他了一個面都沒見過的老婆,邵勳微微有些愧疚。
“阿爺,三兄還在桑梓苑聘了一些織女,織了好多漂亮的錦緞,胡商讚不絕口,願意花高價採買。”綿娘又道:“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看綿娘凝眉苦思那可愛的模樣,邵勳忍不住笑了。
“胡商特地從西域帶了幾件紡羊毛的織機。”綿娘說道:“三兄說中原百姓不太紡羊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得西域織機,互相參詳之後,可大加改進,以後便可紡毛布了。”
邵勳愣在了那裡,這是真用心了。
綿娘繼續說道:“三兄還說若織出上等毛布,就立刻送入京中。阿爺終日征戰,時常至苦寒之地,不能沒有此物。他還給大兄、二兄、四兄、五兄、六兄都準備了,每個人都有。”
“每個人都有?”邵勳忍不住問道。
“嗯。”綿娘點了點頭。
邵勳又唔了一聲,然後笑道:“綿娘你這麼替念柳說話,他以後真得好好寵你。”
綿娘嘻嘻一笑,道:“阿爺你最寵我。”
邵勳心花怒放,連魚竿被拖到池中央都沒發現,笑道:“乖女這麼好,阿爺想不寵都不行。”
說罷,魚也不釣了。
思索片刻後,發現念柳去桑梓苑時日也不短了,該召還洛陽了。如果確實不錯,成家後可委以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