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官如玉又來了馮宅,還帶來四盆名品菊花,一箱子他年少時候用過的書。
等到屋裡沒外人了,他低聲說道,“肖大人已經能走路了,按照你教的,我給他拆線擦藥。經過多方博弈,他昨天就回家了。若不是馮姑娘,他不可能活着走出那個地方。”
又拿出一張銀票,“我們對外和對他的說辭是,救他的人是明國公請的一位解甲歸田的老軍醫。這是他感謝救命恩人的。”
是一張六百兩銀子的銀票。
馮初晨也爲那人高興。
問道,“他是誰?”又補充道,“能說就說,不能說當我沒問。”
上官如玉小聲道,“他是工部郎中肖大人,別看他現在官不大,曾經的肖家可是權傾朝野。他姐姐貴爲皇后,父親是戶部尚書、承恩侯。
“自從肖氏被廢出家,肖尚書去世,爵位被摘,就落迫了。肖大人被舉報貪墨大筆軍餉,軍糧以次充好。
上官如玉的臉沉下來,“是溫大人舉報的,真不知道他如何捲進那種事。但背後是薛家指使,薛貴妃的孃家。那家人蠻橫,你救過肖大人的事不要說出去。”
馮初晨已經知道那人與大皇子有親,原來姐姐曾經是皇后,那麼他就是大皇子的親舅舅。
薛家和肖家有仇,用腳後跟都能想到是激烈的宮鬥後肖氏落敗被廢出家,而薛貴妃及薛家是勝利的一方。
她一個小老百姓可不想參與進宮鬥中。
“知道了,不會說出去。”
上官如玉學到晌午還賴着不走,只得請他吃晌飯。
馮不疾陪他在上房吃,馮初晨自去東廂吃。
這讓幾個丫頭十分高興,排着隊端飯菜進上房,連半夏都跑過來湊熱鬧。也不敢放肆,近距離偷瞄一眼趕緊出去。
上官如玉特別不喜歡女人這麼看他,但這是馮姑娘的丫頭,他又想長時間賴在這裡,只得讓她們看。
今天有黃金大排,香得上官如玉吃了大半盤。
未時末,半夏過來說道,“姑娘,何家媳婦要做側切,王嬸請姑娘去看着。”
王嬸之前已經側切過一個產婦,做得非常好。
但她不敢自己做,必須要馮初晨站在一旁壯膽,萬一出差錯有人救場。
馮初晨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上官如玉眼睛晶晶亮,“馮姑娘,我能去看看嗎?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學醫術。嘿嘿,我扮女人最在行,當年玩票登臺唱戲,看客們都以爲我是真坤伶。”
態度特別真誠,還比了個蘭花指。
端硯和護衛大驚失色,阻止道,“二爺不可。你若去了,小的會被打死。”
這比在屍首上動刀還讓人受不了。
馮初晨看看瘋狂的好學生,也不同意,“不行,你若去了,我這醫館怕是會端掉。”
上官如玉只得作罷。
馮初晨去了一刻多鐘又回來。
“這麼快就完了?”
“只一條小口子,當然快了。”
上官如玉表揚與自我表揚,“師父厲害就是我厲害。”
一直到夕陽西下,上官如玉纔在端硯的催促下起身告辭。
通過幾次接觸,馮初晨對上官如玉的印象更好了。
他完全不是傳說中的那樣。或許比較紈絝,也有可能愛好小衆。但爲人單純,不欺壓弱小,對於喜歡的東西刻苦鑽研,也非常聰明。
說明山月的時候眼神清明,二人不會有那種不堪的關係……
馮不疾翻着上官如玉送他的書,笑得見牙不見眼。
“姐,這本書極難買到,只先生有一本。哎呀,書上還有註解……姐,上官大哥小時候的字很漂亮呢,我怎麼覺得他沒有不學無術呢?”
馮初晨拿起書看了一眼,都是啓蒙時的書,很舊。上面有一些字,寫得非常工整。
都說字如其人,他年少時應該不像現在這樣鬧騰。
他是紈絝,絕不是草包。
說道,“上官公子很聰明,他對於自己感興趣的事也認真刻苦。這點上,你要向他學習。”
“嗯,我要準備一些問題請教他。”
上官如玉回到長公主府,直接去了母親住的寧繡堂。
今天要跟母親和父親攤牌,他要當牢醫。
飯菜剛擺上桌,陽和長公主和上官駙馬都在。
見兒子按時回來,陽和長公主笑眯了眼。
招手道,“來,坐下吃飯。”
上官駙馬沉臉問道,“怎麼幾天都沒進宮當值?”
長公主攔道,“駙馬爺莫生氣,有些話吃完飯再說。”
上官駙馬不贊成道,“陽和太縱着他了。沒出息無妨,但不能不好好做人。”
長公主笑着給上官駙馬夾了他愛吃的菜放進碗裡。
“兒子還小,再大幾歲就定性了。看看何長志,年少時那麼頑劣,幾乎天天挨表姨丈的打,現在人家是三品大員,肱骨重臣,得皇上看重。”
上官如玉也不敢先說那件事,否則這頓飯吃不安生。
他老老實實坐下吃飯。
飯後,上官如玉扶長公主坐去羅漢牀上,上官駙馬坐在一旁。
他撩起衣襟跪下,“娘,爹,我從小文不成武不就,讓你們失望了。”
陽和長公主猜測兒子又闖了什麼禍,卻不忍苛責。
開解道,“本宮與駙馬的兒子,不需要你考舉人進士。有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寵愛,本宮的面子,駙馬爺的爵位,只要你不闖大禍,富貴一生足矣。有事起來說。”
上官駙馬揶揄道,“你又做了什麼好事?”
上官如玉抿了抿薄脣,弱弱道,“我不想當文官,也做不了將軍。我喜歡瘍科手術,喜歡看到病人在我手下好起來,想、想去詔獄當牢醫。”
知道他們不會同意他當牢醫,故意先說最不可能的,退而求其次便好辦多了。
上官駙馬氣得拍了一下炕幾,喝道,“逆子,你敢去當牢醫,我先打死你。”
他看着這個沒出息的獨子,眼睜睜由着人把他養成這樣,可他真的如此不爭氣,還是氣得想吐血……
“牢醫”二字幾乎讓長公主暈厥,哭出了聲。
顫抖的手指着上官如玉罵道,“本宮怎麼養了你這麼個逆子,忒不讓人省心。本宮拼死生下你,就是讓你去當下賤牢醫?你去吧,本宮也不想活了……”
好強的母親如此傷心,上官如玉心如刀絞。他跪行幾步,抱住母親膝蓋。
“娘,兒子不孝。可怎麼辦,兒子就是癡迷醫術,不喜當官。兒子無法輔佐皇上治國安幫,願懸壺濟世、救死扶傷,以這樣一種形式報效朝廷。”
上官駙馬終於看透兒子爲何要唱這一出。他對兒子當御醫並不反感,只是長公主一時難以接受。
既然兒子心意已決,就成全他吧。
上官駙馬柔聲勸長公主道,“你也說了,有皇上和太后的寵愛,有你的臉面我的爵位,兒子什麼不做也能富貴一生。
“太閒易生事,與其讓他天天跟薛四蔣二廝混,不如讓他做喜歡的事。不爲良相,便爲良醫,救死扶傷也是大義。陽和,咱們就遂了他的意吧。”
又對兒子說道,“但只能去太醫院當御醫,敢當牢醫我先打斷你的腿。”
事態果真按照自己的設想走。
上官如玉忙應道,“聽爹的話,我去太醫院當御醫。”
先當御醫,再利用御醫身份去詔獄和刑部練手藝……
雖然御醫比牢醫強萬倍,陽和長公主仍不甘心。她是皇上胞姐,太后親女,兒子去侍候人?那些庶出姐妹不定怎樣笑話她。
她寧可兒子當富貴閒人,什麼都不做。
如今駙馬也支持,她氣得掩面而泣。
陽和長公主好強,還是第一次這麼失態。
駙馬哄着,兒子求着,她始終不鬆口。
次日,上官如玉去寧繡堂請安,連門都不讓他進。
但他知道,只要父親鬆口,母親總有一天會鬆口。只要母親鬆口,皇外祖母和祖母就會鬆口。
他能夠如願了。
進入九月,秋意更濃。
一場秋雨初歇,地上小水窪映着陽光,如碎金閃爍。
巳時末,上官如玉的馬車又來了。
他穿着七品文官官服,一見馮初晨就笑道,“我當御醫了。”
按例,未通過醫科考覈者入太醫院只能算實習醫士,無品級。但他之前是七品官,又頂着這個品級去太醫院,也就成了七品御醫。
馮初晨吃驚道,“你真當御醫了?”
上官如玉得意道,“那還有假,過幾天我就偷偷去詔獄當牢醫。”
只有醫術不行又沒有門路的低級瘍科醫士纔會被派去當牢醫。他去,只是人去,文牒不會過去,也就是他的身份還是太醫院七品御醫。
“你爹孃同意了?”
“我越沒出息我爹越高興,他高興了,會慢慢說服我娘。”
這是話裡有話。
馮初晨看看倒黴蛋兒,也想通他的名聲爲何那麼不堪了。
宗室子弟,總有比前程更重要的權術在裡面。
這孩子哪裡傻了,一點都不傻。
馮初晨已經知道陽和長公主是本朝唯一嫡長公主,也就是皇上的胞姐,薛太后的親女,上官如玉極得皇上和薛太后寵愛。
如此出身還要低調,其中定有緣故。
上官如玉請教了一些問題,又賴在這裡吃晌飯,還點了他最愛吃的黃金大排,學到下晌申時末才走。
他本想賴在這裡吃晚飯,鬆硯勸道,“二爺,如今長公主殿下正在氣頭上,你要好好表現,才能讓殿下早些消氣。”
他一聽是這個理兒,便也聽話地走了。
還說道,“路過得全聚酒樓,進去買只烤鴨孝敬我娘。”
九月初十,辰時末。
馮宅來了一個陌生婆子。
她身材微豐,穿金戴銀,態度倨傲。
開門的木槿問道,“請問大娘找誰?”
婆子道,“我是定國公府的李嬤嬤,找馮大夫有事。”
木槿趕緊把她請進上房,又去醫館請馮初晨。
馮初晨挺納悶。
定國公府,就是明山月的家。
她不喜歡跟這家人打交道。
若找她看病,應該去醫館。去宅子,恐是私事。
過來問道,“嬤嬤找我何事?”
李嬤嬤高傲地打量了馮初晨一眼。
面帶稚氣,瘦了吧唧,過於妍麗,一點不像經驗豐富的大夫。
還是說道,“我家夫人身子不爽利,請馮姑娘過府瞧瞧。”
馮初晨下意識問道,“明夫人哪裡不好?”
婆子道,“馮大夫看了不就知道了。”
馮初晨無語。
怎麼連下人都這麼陰陽怪氣。
真的如傳言所說,老明家只有明國公一個正常人?
她不敢多話,帶着拎藥箱的半夏上了定國公府馬車。
馬車走了半個多時辰來到定國公府,長長的青磚院牆,牆裡飛檐翹角層層迭迭。
過了東角門又換坐騾車,走了近一刻鐘纔到二門前。
又步行半刻鐘來到明夫人上官氏住的正院門前。
正院三進,主院在第二進。
庭院很大,哪怕入秋了也是繁花似錦,各種名品菊蘭爭奇鬥豔。廊下掛着十幾個鳥籠,籠子裡的鳥兒啾啾叫着,唱着動聽的歌。
幾個花枝招展的丫頭,有守門的,有喂鳥的,有拾掇花草的。
讓人眼前一亮。
守門丫頭打起腥紅色軟簾,“夫人,李嬤嬤回來了。”
幾人進入正房廳屋,繞過九扇圍屏至東側屋。
一位華服美婦正斜倚在羅漢牀上。
李嬤嬤屈膝道,“夫人,馮大夫請來了。”
馮初晨垂目屈膝道,“民女見過明夫人。”
明夫人斜着的身子未動,含笑道,“馮大夫,請坐。”
聲音輕柔,笑容不達眼底。
馮初晨依丫頭示意坐去明夫人右下首。
李嬤嬤道,“我家夫人時常腰痛。”
明夫人沒言語,左手腕放在扶手上。
除了李嬤嬤和一個大丫頭,所有人都退下,包括半夏。
半夏退下前,把手裡藥箱放在馮初晨旁邊的小几上。
馮初晨伸出兩根手指輕搭在明夫人的手腕上。
明夫人一個激靈,收回手道,“手這樣涼,生病了?”
聲音透着不悅。
馮初晨淺笑道,“稟夫人,自從我開始施上陰神針,體溫便較一般人涼。身體沒有異樣,也沒病。”
明夫人聽了,才又把手放在扶手上。
屋裡寂靜無聲,只有外面的鳥鳴聲透過小窗傳進來。
診過左腕,馮初晨又坐去對面診右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