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就喊出來,別老咬着嘴脣,到時候我舔着給你治!”
韓逸手上沉穩而熟稔地給我處理肩膀上的傷口,言語上調戲不斷,讓我身體精神倍受煎熬。
“啊……唔……”麻煩你輕點啊前輩!
“不要叫得那麼銷魂,我會分心的!”韓逸的言語再一次打擊了我承受力並不是很大的內心。韓前輩!秦非月是不是你帶大的!說!
這麼想着,卻突然想起了屍骨尚躺在楓劍門的秦非月,看來楓劍門,仍然是要去一趟的,如果可以,現在就想走。
那日陰山之變,段湮讓洛子殤徹底脫離了痛苦,被袁將軍和楚唯一同圍困的幾千的藥人,在頃刻間倒下一半多,據說那些蠱蟲紛紛爬出他們的身體,佈滿了整個山谷的大地,如同飛雪落下一般,最後蜷縮在泥土中,被袁將軍所率領的軍隊,一一踏死。當場恢復神志的,僅僅只有幾百人,其餘的人不是重傷就是昏迷,還有一些,已經死去,只留下一具空殼。而那些南疆士兵,在前往京城的路上,遭到了武林三絕的陣法圍困,堵在半路,正聽候朝廷發落。
“怎不見楚唯?”待到韓逸將我的肩膀包了個嚴實,我隔着繃帶輕輕地摸了摸傷口,才道,“林姑娘如何了?”
“你的武侯大人忙着呢,戰後事宜繁瑣得很,又要給朝廷寫報告又要安置那些被控制的傷員,都快一夜沒閤眼了,你就別去找他添亂。”韓逸洗了洗手,臉盆中滿是血水,“那小姑娘你倒是可以去看看,就在屋後面那個山頭,順着山路上去就是,注意不要動用輕功和內力,小心傷口的血崩出來。”
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從窗外響起,等我擡眼看向窗外的時候,那碩大的身影已經直衝入室,撲了我滿懷。如果不是我肩膀疼得要死,我一定會給它一個大大的擁抱,捏不死它。
它似乎也明白我的傷痛,並未有任何大的動作,只是眼睛盯着我繃帶上溢出來的血,頭左右旋動,遂而用喙左右蹭了蹭我的衣襟,又飛走了。
我從座榻上起身,小心翼翼地套了一件外套,對韓逸打了聲招呼,便直接往後山走去。
山上空氣清冷,吸一口氣,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凍上一般,明明連秋季還未到,冰牙山的氣候,實在讓人心感寂寥。
林婉萱的身影,果然很好找。我並未走多久,耳邊就聽到一陣一陣的吸鼻子的聲音,循聲而望,那粉色的背影,顯得如此孤單,讓人心疼。她的前面,立着一個石碑,我走近一看,上書:摯友宋溪之墓。
我默默地陪着她站着,不知道應該如果安慰她,心中亦沉痛非常。還記得初見的時候,宋溪手中舉着的酒杯,如同裝上了日月的光華,笑容依舊,一雙如同鷹一般犀利的眼神,卻帶着重重暖意。
“少緣,你還記得仙州的十月流火嗎?”林婉萱忽然開口,她又吸了吸鼻子,哽了好久,才繼續道,“我們放船燈的時候,沒有和宋大哥一起,一定是這樣,所以宋溪纔會……纔會……”
說着,眼眶間又涌出許多淚來,臉頰上通紅一片,在這冰冷的寒風中,她重重地一抹眼睛。
“……”我多希望,我能夠找到一些語言,不管有多拙劣,只要能讓她覺得舒服一些就好。可是,沒有。因爲林婉萱所說的話語,連我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韓大夫說,如果不早些入土爲安,宋大哥的魂魄就會遊離在外頭,遲了投胎的時辰,就無法進入輪迴了。”林婉萱嘴一撅,“我當時一直不肯,因爲這樣,宋大哥就能一直陪着我,就算我看不見他,但至少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我是不是很壞……”林婉萱轉過頭來,看着我,眼睛腫得不成樣子,“我竟然爲了讓他陪我,想要讓他當孤魂野鬼……”
“你最後不還是將他下葬了麼……”我手一動,在她頭上輕輕撫着,說道,“哭成這樣,宋大哥在天上看到了,又要笑你了。”
“反正我就哭給他看!嗚哇——”說着,就真的哇哇大哭起來,弄得我手足無措,莫非我真的措辭不當,又說瞎了嗎!
等她哭完一陣,突然將我的袖子擡起來,一把抹乾淨臉,又吸了一次鼻子,道:“暢快多了。”
“……”我愣愣地盯了我微溼的袖子半晌,那上面的顏色都深了一層。
“少緣先去吧,我還想和宋大哥待會兒。”林婉萱的臉色看上去似乎好了很多,我點點頭,便留她一人在此,靜靜地與那墓碑爲伴。
回到藥房,韓逸已經不見了,卻多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身上有傷,爲何獨自行動?”還未等我打招呼,那人開口便是質問。
“又不是什麼走不動的傷口,再說,在這片地方,沒人敢在武侯的眼皮子底下惹事生非吧。”我嘆了一口氣,卻忽然想到什麼,便抓住段湮的袖子,身子輕輕撞了撞他的手肘,“哥,你是不是很有空?”
“你又想作甚?”段湮每次皺眉頭的表情,都讓我忍不住一哂。
“反正現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忙,趁這當兒,陪我去一趟楓劍門?”
“楚江都死了,去楓劍門做什麼?”
“我有一個朋友,還在那裡……”
數日之後,當我重新踏入楓劍門的那個峽口,那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恍如隔世。
還記得那年冬至,山壁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日光一照,璀璨如同珠寶發出的耀光。如今,才入八月,沒有厚厚的積雪,綠意盎然,如同一片仙境。巨石邊,是當時停船的地方,我與秦非月一同下船,那巨石的夾縫上,是碎月刀和匕首的藏身之地。那一年,他在這裡說,陪我顛沛流離。手撫上這縫隙,回憶如同流水過隙般在腦海中掠過,心中的惆悵帶動着肩上的傷口,隱隱作痛。
踏入雪谷,當時被雪埋沒的行宮,如今已經隱隱現了出來,只是那屋檐已經被雪壓塌,好幾處柱子也已經斷裂,我望着這一片斷壁殘垣,腳下卻不停步,所去方向,是當年那個偌大的地宮。
一片雪白。
我愣了愣,有些茫然無措。我確實記得應當是這個方向,可是那個地宮,卻無絲毫痕跡。莫非,真要把地上的雪掃光,才找得到麼?
我停下腳步,段湮先我一步往前走着,四處打量着這片地方。突然之間,他的腳往下一陷,我眼疾手快抓住他猛地拽了回來,扯到傷口,又是一陣劇痛。一股熱流在傷口邊蔓延,我想,可能又流血了。
前方的雪堆,慢慢地往下陷,等陷到一個凹形時,突然整個一片都掉了下去,露出了一個大坑。
就是這裡!
我心情激動地上前兩步,正要準備跳下去,卻被段湮一拉,毫無預兆地接受了他警告的眼神。
“我帶你下去。”說着,他便拎着我,一躍而下。
我在地宮轉了一圈,地下比之雪上,還要寒冷,即便沒有風。我緊緊地盯着地上看,好不容易發現一片碎布,我正準備用內力將雪哄開,突然想起我不能擅自動用內力,只要蹲下,用手一點一點地將雪撥開。那些雪已經十分堅硬,我雖然使力,卻也無法掃開太多,手指立刻就變得通紅。
“讓開。”段湮黑着臉沉聲怒喝了一聲,我立刻站起閃到一邊去,只見他大掌一揮,腳下的雪瞬間飛濺了出來,那一片碎布的主人,也隨之露了出來,可惜,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是易雲。
我又找了一遍,在幾丈外發現了我師兄嚴昭的屍體。可是秦非月……沒有。
奇怪……爲什麼會沒有?!
“你要找的人……”段湮低沉的聲音在地宮中久久迴盪,“是他嗎?”
我轉過頭,看見段湮在中間一道狀如冰柱一般的物體之前,撥了撥上面的碎雪,細細凝望。我愣了片刻,走上前去,隨着他的視線,往冰柱裡頭望去,那一瞬間,我幾乎要停止呼吸。
裡面的人影有些模糊,但我可以肯定,這確實……是秦非月。那飛揚跋扈的身姿,青色飛舞的髮絲,若是仔細看,還能看到,他英俊的臉上,那抹肆意無畏的笑。
我想撫上他的臉龐,可是這刺骨的寒冰,卻將我們阻隔在了咫尺之間。靈軀在咫尺,何處尋天涯。我多想,再靠近一些,哪怕只有一瞬也好。
“不能打碎它嗎?”
“如果你希望裡面的人一起碎掉的話。”
“……”
頭頂上一聲哀嚎,蒼鷹淒厲的叫聲在上空盤旋不去,卻終是不肯下來,也許是怕……不忍離去。
春秋越盡無人顧,荒土郊邊,唯有風影書。蝶揮亂翅撲霜露,護得弱紅香幾處。流至淚盡方止步。此戀已絕,殘羽百花圖。來日雪融還魂路,誰人爲碑……何爲墓……
我們的緣分,終究只能斷在這一層。碎月刀柄的玉炔,與這冰塊相撞,清脆的迴音在地宮中久久不能停歇。秦非月,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記得你的臉,我依然會想起你嘴角的笑容。
能夠再見你一面,真是太好了。
秦非月,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