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經漸漸轉變爲深藍色,塵土隨着風被捲起些許,靜靜地跟着風向走了寸步,卻只能無奈落地。
林婉萱的哭聲漸弱,風吹走餘下的傷情,只留下無聲的凝望。曾有人說過,難過的時候,可以大聲哭泣,但哭完了,還是得上路。餘生,還有很長一段等着你走。
“各位,請你們收拾好情緒,雖然無情,但我也不得不打斷你們了。”韓逸一臉嚴肅地擡頭,“楚江死後還能站起來,說明他不是蠱王的宿主,你們的戰役,尚未結束。”
即便心中疲憊,我依然無法卸下肩上的責任:“那……林姑娘在此守候宋大哥,我們……該抓緊時間了。”
“不……”林婉萱一抹眼淚,卻還有源源不斷的淚水從眼中涌出,臉色陰沉地可怕,“我也要去。我要殺光他們!”
話音剛落,韓逸指尖一動,將其點暈,輕輕拖住,嘆了一聲,便對着我們道:“罷了。對付蠱王有兩種方法,一是殺了宿主,它便會鑽出;二是利用蠱後將蠱王引出宿主體外,碾碎即死。時間緊迫,蠱後亦不知何處去尋,最簡單的便是第一種了。這兩個小鬼就交由我照顧,你們且去吧。”
“哥,楚唯。”我握緊手中的匕首,按壓下心中的悲傷,鎮靜道,“我們走。”
眼睛,彷彿蒙上了陰影一般,連踏上碎石的腳步,也顯得異奇沉重。
“少緣對所去方向,似乎心中有譜?”經過許久的馬不停蹄的翻越,楚唯也漸漸擺脫悲傷的情懷,進入備戰狀態。
“給藥人所配的七巧毒,是經過洛子殤之手。”我冷靜地分析道,“這個世上最清楚蠱王宿主所在的,非他莫屬。”
“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
“我知道。”我腳步一頓,打斷楚唯即將說出口的話語,認真嚴肅地開口,“即便如此,我們也必須將他活着帶回來!”
“楚唯……”我一把扯住正要衝到前面去的紫衣華服,“途經戰場,我需要你去與袁將軍會合,告誡他只要將藥人困住即可,火攻延後。”
“你說什麼?”楚唯轉頭間眼睛有一瞬的空洞,隨即那股視線變得愈發寒顫,“我絕對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楚唯!你冷靜一下。”我皺着眉頭,看着眼前這個因失去兄弟而顯得異常敏感的朋友,鎮重其事道,“你難道想讓更多無辜的人死去嗎?他們不是你的兄弟,就死不足惜嗎?!我知你心中難過,但該做的事情,仍然要做。”
“這些道理我都知道……”楚唯別開眼去,額前的劉海脆弱地貼在臉側,“只是心中之情,實難戰勝理智。我楚唯一生,誰都可以失去,唯獨不能失去的,就是你。我很怕,你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你放心,若是讓自己的弟弟有絲毫損傷,我這個哥哥,也可以不用當了。”段湮帶着陰冷氣息的言語,瞬間將對方的眼睛凍得一顫,“你若只有這點程度,會讓我很失望。”
人生有幾件絕對不能失去的東西:自制的力量,冷靜的頭腦,希望和信心。
“我明白了。”楚唯在一剎那,藍黑色的瞳孔再一次呈現出堅定不移的信念,“楚唯一定會讓少緣無後顧之憂。我說過的話,依然算數。無論少緣去了何處,倘若忘記回來……”
“天涯海角,你千萬不要放過我!”我立刻接下他的話。
他眉眼流轉之間,重重地抱了我片刻,撤出時,人已躍出老遠,讓我恍惚了一陣。
“愣着做什麼!”段湮擋住我的視線,一記眼刀直剮心間,“不是說要速戰速決嗎!”
段湮總是會在關鍵時刻打破氣氛。我被兄長的眼神一嚇,終於進入了狀態,內心彷彿放下重擔一般,口中也微微鬆氣。七月廿五,陰山的陰氣最重,這一天,也是蠱蟲最爲活躍的一天。我望了望漸漸沉下的天色,向着陰山方向,腳下輕輕一點,瞬息躍了出去。
撲面而來的風,帶來帶着瀟江的氣息,讓我不禁想起了那一夜,仙州的十月流火,彷彿還在眼前,那心中喜悅的感覺,如今,卻只剩下一抹淒涼的感傷。
我曾在心底暗許,如果有機會,一定會回到仙州,再嚐嚐那兒的雲酥糕、綠茶餅,我們五個人,一起……
趕路途中的回憶,總是短暫得讓人遺憾。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我們的腳步踏上了那片被火燒過所遺留下來的廢墟,易家的埋骨斷裂得到處都是,與駐守的南疆士兵的屍體倒在了一起。
雖然我們解決了一部分的守衛,奇怪的是,在我們來之前,已經有一批南疆士兵,陸續死去,那死的狀況,有些不同尋常,不像是被利器殺死的樣子,脖子間被彷彿是被牙齒掉一塊肉一般鮮血淋漓,而且其他的守衛竟習以爲常,十分從容地搬運着屍體。
我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跡,悄聲對一旁的段湮說道:“好像……有些不太對勁……”
“如何?”
“我也說不上來,再往前看看。”
我與段湮走在死氣沉沉的廢墟中,四周靜悄悄地沒有一點動靜,照明的火把也沒有,月光一瞬間被烏雲遮蔽,視線暗得幾乎看不清五指,夜色深得可怕。
雖然光線很暗,但我依然還能察覺到,前面有一個巨大的坑洞,因其實在黑得讓人髮指,我離得稍稍有些遠。
“這是……”我本想打破寂靜,卻發現說出來的話,都能將自己嚇到。
“是人。”段湮出口的話語,在漆黑的夜裡,掀起陣陣寒意。
烏雲移開,月光重新回到大地上,當時映在我面前的場景,在經過幾十年後,回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我清楚地看見,那坑洞裡,全是人的屍體。確切的說,應當是帶血肉的骨頭。這些骨架尚還完整,上面遍佈着各種無法撕扯下來的筋肉,看上去很像是被什麼粗略地啃噬過一般,在這寧靜得有些詭異的夜裡,尤爲讓人頭皮發麻。這些骨架橫七豎八地堆放在一起,在光線流轉中,似乎活過來一般扭動。
“殺了我……”
在我們專注地望着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滿坑屍體時,身後,忽然發出了一句人聲,毫無預兆地,並且空靈得如同鬼神的泣音。
由於被嚇得不輕,我轉身間向後退了幾步,差點掉入那滿是腥臭味的坑中,好在段湮冷靜異常,眼疾手快地將我一拉,穩住我的身形。
我擡眼間,看見前面站了一個人,藍色的衣襟在風中揮灑,那黑色的頭髮已與黑夜融爲一體,分辨不清,但那個面容,我決計不會認錯。
“洛子殤!”我正要上前,卻被段湮扯住了手腕。
我疑惑地望向後者,他回望我,卻並無言語,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我心底一種莫名地恐慌,再轉頭看向洛子殤時,只見他雙眼泛紅,下顎的血跡依稀可見,那嘴脣亦不停地抖動。
“殺……了我……”
他似乎有些艱難地重複着,指尖一鬆,一個東西從他的手中掉落,滾落到一邊。我一開始以爲是什麼玉石,定睛一看,才發現,那赫然是一個嬰兒的頭顱!我嘴巴張了張,把驚叫吞落下肚,卻也是半天說不出一句人話。
“傳聞,要養一個傀儡蠱王,若是控制的人數量龐大,需日餵食餌……”段湮在耳邊的話語,每響起一聲,就如同腦袋被鈍器敲一下,讓我整個人都恍恍惚惚,“這個食餌,就是人肉。”
饒我思慮千萬,想過最糟糕的打算,卻唯獨沒有料到會是這個情況,我震驚了半晌,纔開口道:“可是……他是……洛子殤啊……”
“蠱王的宿主,就連自縊都無法做到,除了自己的意識尚存,行動,已經不能自己了。”段湮將秋水劍拔出,在萬籟俱寂的夜裡,那金屬聲顯得愈加刺耳,“你最好不要靠得太近,就算是朋友,他也沒辦法阻止自己對你動手。”
“不要殺他!”我對着段湮堅定地說道,“將他帶回去,韓逸前輩說,可以有另一種方法的……”
“你現在還覺得,在吃了這麼多人之後,他還會想再活下去嗎?”
“……”我被段湮的一問,攝住了心魂。他說得沒錯,作爲一個大夫,本應救人於危難,澤福天下,而如今,洛子殤卻成爲了一個吃了許多人的怪物。如果我是洛子殤,我一定不想再活在這個世上。
雲,再一次遮蔽了月光,洛子殤的步伐,微微向前移了一步,我聽到腳下有破殼的聲音傳出,低頭一看,竟是成千上萬的白色蠕蟲,看得我整個人一僵。
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心中默默地念着,可心中期待的事情,卻依然落空了。那些蟲子只要一沾上死人的屍體,就往皮肉裡頭鑽,頃刻之後,那些屍體就彷彿活過來一般,用十分怪異的姿勢站起,成片的南疆士兵,又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在我還未做完心理準備時,便如同餓鬼搶食一般發瘋地向我們撲來。
機械地揮手絞斷一個頭顱,手腕突然被身邊的人一拉,帶離了那些血盆大口,月白的身影如同磐石一般屹立不動,將心中的恐懼漸漸驅散。
“這些怪物交給我,你只要解決那一個就好了。”還未待我答應,他便借力拍了我一掌,將我往洛子殤的方向送去,不偏不倚,就連迎面的風的力道,都剛剛好。
我望着盡在咫尺的洛子殤,他鮮紅的眼睛佈滿血絲,痛苦的神情讓我不忍直視。直到有一天,才發現離你這麼近卻又那麼遠。那一聲暖暖的“少緣哥哥”,似乎已經十分……十分遙遠了。
我回望身後被那些活死人包圍住的月白身影,右手緊握的匕首,微微發抖。動手啊!動手吧!洛子殤毫無武功,只要簡單的一下,就能讓他脫離痛苦,不要讓段湮一個人支撐太久!心裡明明知道,必須這麼做,大家經過一戰,已經身心疲憊了……可是,依然下不了手。
“洛子殤!求求你。”我伸手,緊緊地抓住那個曾經喊我“神仙哥哥”的天真少年,嘶喊道,“讓一切都停下吧!求你回來!”
眼前的人沒有回答,但身後卻有了很大的動靜,我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那批怪物,已經捨棄段湮的糾纏,往我這邊靠攏了。
“求你了!”我視若無睹地繼續吶喊,企圖能將他喚回,“如果你能控制那些怪物,一定可以讓他們停下來的!”
我看着洛子殤忽然緩緩地將手搭在我的手上,將我往他那一拉,似乎是一個擁抱的姿勢,但卻在我還未來得及高興時,肩膀卻如同撕裂般地疼痛。
“小沒!”段湮的呼喊中,帶着劇烈的殺氣。
當我被段湮扯回去時,再看洛子殤,他已經被卸掉整個下巴,血淋淋的大嘴,讓人不寒而慄,而我的肩膀,也被咬掉半塊肉,不尷不尬地掛在那裡,疼得我有些暈晃。
“哥……”我忍着痛楚,齒間發顫,連帶着我的聲音都有些抖,“對不起……我下不了手……”
“沒關係。”段湮袖袍一揮,將最近的幾個怪物掃飛出去好遠,“我本想讓你親自了斷此事,卻沒想到累你受傷。殺人這種骯髒活,還是讓我來幹吧。弒友的罪名,由我來擔。”
那一刻,彷彿時間都靜止了一般,我只看到秋水劍在他的手上轉了一個花形,然後準確無比地刺入了洛子殤的心臟,如同上一世,他刺我的一般。同樣的劍招,同樣的動作,同樣的神情,如今看在我的眼裡,卻是不一樣的味道。一刀兩斷。上一世讓我痛到流淚的招式,在這一世,又一次讓我留下了眼淚,然而,卻不再是因爲痛。
耳邊傳來肉體紛紛倒地的聲音,那些還在奔跑的活死人,彷彿如同木偶斷了提線一般,剎那間撲騰在地,再也沒了動靜。風吹過,一陣腐臭味濃厚得讓人連站起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