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悲傷收起,用笑容裝點光明,讓身邊的人,能夠感受到歡樂;我,想拋下懦弱和猶豫,用果斷與決絕,讓身邊的人,能夠在脆弱時有所依靠;我,想要變得更強,可以奮不顧身,將衆人眼底的陰霾驅散。至於那雲間的陰沉,便讓我配以美酒,獨自飲下。若上天讓我失去味覺,那一定,會有它存在的價值。那些苦澀,全部讓我來嘗。
“錚——”耳邊忽然想起一聲悠揚的古琴絃音,寬闊蒼涼,繚繞於耳間,十分舒緩。
陡然之間,古琴聲猛然加快,清脆而又厚重,彷彿灌入內勁一般力道十足,如潺潺流水般輕盈暢快,猶如落珠一般顆顆分明,每一聲都彷彿傳進腦中一般,帶動着周身的血液翻騰。
我只覺得眼皮動了一動,終於睜開了一條縫。彷彿許久沒有見到亮光一般,我有些不適地閉了一閉,又慢慢打開。如此反覆了幾遍,總算可以睜開眼睛。
琴聲戛然而止。
“醒了?”一聲問話,我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個人,面如冠玉,柳眉細眼。
“你……”我望着他茫然了一陣,之前的記憶如涌泉般現過腦海,我猛地坐起,頭暈得連同四周都在轉動,“我哥哥如何了?”
“放心,他好得比你快,都能下牀了。”那人往身後指了指,我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見兩個人趴在桌上,睡得好不和諧。一人藍白開衫,面色疲憊,半張臉都浸在手肘之下,一頭墨色長髮悄悄地垂到了桌面下;另一人月白武袍,身上還裹着繃帶,一隻手撐着下巴,頭微微低下,彷彿醒着,但那平穩而又深長的呼吸表明此人已然沉睡。
我一愣,這兩人居然能如此和平地在同一張桌子上睡着,簡直是天下奇觀。但這樣的場景,卻讓我不禁彎了嘴角。
“你氣血尚虧,還需靜養數日。”那人捂着嘴打了個哈欠,“不過你都睡了十日了,是該起來坐坐。”
十日了!我目瞪口呆,竟然過了這麼久了,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裡赫然就是天之涯,早已不在仙州醫館了。
“對了,避世山莊顧少緣,多謝閣下相救。”我本想抱拳行禮,無奈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只好作罷,“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那人仰着頭似乎在思考什麼,片刻後低頭看着我道,“我還沒想好。”
“……”兄弟,你這樣直白,教我情何以堪。
“你也忒拼命了,我讓你輸血,沒讓你往死裡輸。”那人用一種無奈的神情看着我道,“你那時候一個勁催動內力將血往外引,讓你停你都聽不到,若不是那個姓楚的小鬼打斷你,你差一點就救不回來了。”
“有這種事?”我眨了眨眼,實在有些記不得那輸血那段時間的事情了,“你也沒比我們大多少,爲什麼要用一種教訓小輩的語氣說話啊……”
“……”那人一揮手,背過身去,“你體內那些魚骨,我真是佩服你!反正我都給你取出來了,你的內力我重新封了一下,暫時不能使用,除非你想成爲廢人。”
“……”我正想說些什麼,只聽得桌子那邊傳來動靜,我立刻收了聲音。
只見那二人的衣服滑動了一下,兩人同時睜開了眼睛,而這一瞬間,他們的手不約而同地按在了武器上,動作一致得如同雙胞胎。他們靜靜地望着對方,彷彿在用意念對峙。
我愕然地看着這一幕,雖然我期望能夠想出個辦法讓他們各自化解敵意,但是這時候,我的腦袋嗡嗡然,實在無法專注思考什麼。
“楚唯……”對方一聽到我的呼喚,立刻放棄與段湮的對峙,閃到我面前,一隻手握上我的手掌,藍黑色的瞳孔滿是擔憂。
他正要說些什麼,卻突然被一陣掌風掃得往邊上一退,隨即一身月白的衣袂在我眼前飄揚,段湮一臉戾氣地轉過頭來,脣齒間流轉着絲絲怒意:“爲何喊他不喊我?!”
我一愣,你是傷者我喊你做什麼!再說,我實在不知道我應該喊你段湮,還是喊你哥哥。
我好不容易扯出個嘴角,笑道:“做人彆氣憤,氣大傷肝腎。和睦交朋友,天涯有人問。”
先前那名醫者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藥湯上前,聞言突然噗哧笑了一聲。
“……”段湮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開口卻道,“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單獨與他說。”
那人詫異地揚眉:“人才剛醒來,你話就不能遲點說?”
只見段湮直接接過那藥湯,手指一指門口,無言的命令。
那人嘴角一抽,搖了搖頭就往門口走,中途不忘給我使了個眼色。而一直默不作聲的楚唯,用他柔和的眼神靜靜地安撫着我,緩緩閉了閉眼,微笑着走出門去。
這什麼情況?
段湮將仍在沸騰的藥湯往牀邊一放待涼,人卻已經坐在牀上,一雙漆黑的眼睛鎖定我,啓脣:“剛剛還會開玩笑,現下怎麼啞巴了?”
“玩笑說出來,也得有人笑才行。”我儘量讓自己坐得直一些,“在從來不笑的人面前開玩笑,實在太無趣。”
“你又沒說,怎知我不笑?”段湮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陣咳嗽。
背後忽然有掌輕拍,助我順氣,我一看,卻是段湮靠近,伸手在我背後,那輕柔的感覺,讓我有瞬間的恍惚。
難道我心底一直期盼的事情,竟要在今日發生了嗎?!我還沒有準備好……
“呆子,光看着我作甚!”段湮皺着眉吼了一句,“你還未喊過我!”
“喊……喊什麼?”我眨了眨眼,一瞬間頓住了。
“死的決心都有,難道還沒勇氣認我?”段湮眼神之間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猙獰。
“……”我就這麼看着對方,在這一刻,我連思考的能力都彷彿喪失了。我腦海中想過千萬種相認的場景,但沒有一種,是如今這樣的。
“爲何不肯認我?”段湮向來強勢的眉宇之間透着一絲淡淡的無奈。
“不是不肯。”我輕輕地解釋,“是不敢。”
“爲何不敢?”段湮的眉頭更緊了,“你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不怕你吃了我。”我垂下眼瞼,淡淡道,“我怕你不肯認我。”
“……”對方似乎因爲我這個答案,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怎會有這個想法?”
“當年家中遭劫,你讓我與你一同殺出去,我那時年幼,性子懦弱,沒敢跟你一同對敵……你後來打了我一巴掌,罵我是膽小鬼。現在想起來,我確實有愧於心。”我嘆了口氣,認真道,“我是怕你怪我,不認我這個貪生怕死的弟弟。”
“……”對方許久沒有做聲,那雙漆黑的眼睛,就這樣靜靜地望着我,沒有責怪,沒有怒意,有的,只是一種釋然。
“臭小子。”他就着搭在我背後的手,突然使力將我抱了個滿懷,略帶深情的聲線在我耳邊環繞不止,“若你當時真的跟我出去了,我這一生,都不會放過自己……”
做兄長的,哪有真希望弟弟跟自己一起死的,他說,你只要活着,就夠了。
一字一句,忽然讓我勉強的笑容崩潰,我將酸澀的眼睛往他肩上一埋,悶聲悶氣地喊了一句:“哥——”
“這回總算叫對了。”段湮的聲音透着一股不甘,“這兩月來,叫我名字叫得很順口啊。”
“……”我一愣,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你到天之涯第一天。”
“……”原來從頭到尾,我是被我親哥給耍了!
段湮放開我,摸了摸我的頭,將藥湯端起:“自己來還是我餵你?”
哪敢勞您大駕!我立刻接過藥湯,往自己嘴裡灌了一口,卻突然整張臉都不自覺皺了起來。
“怎麼?”對方被我的臉色嚇了一嚇。
“好苦……”我勉強嚥下,吐了一句,卻突然頓住了。
好苦?在這一剎那,我有些怔忪,殘留着的那揮之不去的苦味,在口舌之間蔓延,一直深到喉間,彷彿要將淚水催出來一般。然而對我來說,這卻是這世上,最美的味道。
“哈哈哈……”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段湮見我突然發笑,難得的錯愕的表情被我盡收眼底。
我倒在牀上,繼續大笑,這笑容越來越大,竟有些止不住,胸腔間的起伏帶動着那苦澀的味道越來越濃。
“怎麼了?”許是聽到動靜,楚唯和那個醫者也紛紛進了屋,看着我瘋狂大笑,皆是一愣。
看着他們,我笑得更加肆意。他們一定不知道我在笑什麼,但心中那種愉悅的感覺,不停地涌出來,讓人實在很想這麼笑下去。困擾我兩世的味覺,居然在這一日,恢復了。我顧少緣這一世,沒有白活,我是不是應該笑上三天。轉眼的那一剎那,我似乎看見這個向來冰冷性子的人,嘴角微微上揚,點綴了我生命裡整個世界。